傅玄松口,姜湛聲音溫和下來,“妻主,兒孫自有兒孫福,咱們都到了頤養天年的年紀,何必與小輩争長短。”
平地生風,卷着片枯葉黏在窗紗上,形如一隻窺視的眼睛。
……
未正時分,城門口,茶水攤,茶竈上的銅壺“咕嘟咕嘟”冒着泡,青布幌子曬得發白,上頭“三文管飽”四個大字都褪了色。
王婆子支着下巴坐在茶水攤前,粗瓷碗裡的茶湯早已涼透,浮着一層灰蒙蒙的塵沫。
她百無聊賴地撚着炒豆,時不時往嘴裡丢一顆。一旁的驢兄耷拉着耳朵,尾巴有氣無力地甩着,驅趕那些不知疲倦的蠅蟲。
突然,驢兄豎起耳朵,打了個響鼻。官道盡頭揚起一溜煙塵,一輛青篷馬車緩緩駛來,車輪碾過碎石的聲音驚起了茶棚下的麻雀。
馬車在茶攤前落定,車簾掀起一角,露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王婆子眯着的眼驟然瞪大——“青丫頭?!”
“嬸子。”柳青利落地跳下馬車,“勞您久等,我來遲了。”
驢兄突然湊過來,濕熱的鼻息噴在柳青掌心。她順手揉了揉它耳後的絨毛,那畜牲竟像認得人似的,親昵地蹭她手腕。
王婆子歪着頭往後頭望,“成了?”
“嗯。”柳青勾着嘴角,點了點頭。
“诶呦,那敢情好啊。怎麼着,這就回?”
“嬸子用過飯了沒?”
王婆子搓手,眼睛往竈台上的蒸籠裡瞟了又瞟,随口打了個哈哈,“哎呀,一會兒也就到家了,屋裡留着飯呢,不花那冤枉錢。”
“老闆,三碗雕胡粥,五個蒸餅,一份臘鴨、羊雜碎,再加一盤鹽豆。”柳青拉着王婆坐下,“嬸子,一起坐下吃吧。”
馬缰在拴馬石上繞了三圈,青骢馬不耐煩地打了個響鼻。暮雲拴好了馬,跟着柳青落座。
陶碗盛着的雕胡粥泛着青玉色光澤,菰米粒粒分明。臘鴨斬成薄片,透亮的油脂凝在绛紅肉紋上。羊雜碎冒着熱氣,醋蒜汁澆下去“滋啦”一聲響。
“這……這得花不少錢呢……”老婆子攥着衣角,聲音發虛,眼裡滿是心疼。
“今兒是我定親的喜日子,權當慶祝,下不為例。”
肉疼地啄了一口菰米粥,“這粥香的嘞,回頭我也買兩斤,給我乖孫熬糊糊喝。”
臨走柳青又包了十個炊餅,三人酒足飯飽,乘着斜陽回了三陽村。
……
霜降已過,暮色如鐵。
枯葉在朔風裡打了個旋兒,落在赭褐色的麥茬地裡。炊煙從各家茅草頂鑽出來,青白交錯,還沒竄高就被北風撕得粉碎。
酉時的梆子聲剛落,村口老槐樹下便傳來一陣熟悉的驢叫——
青驢馱着鼓囊囊的褡裢,慢悠悠地踩着凍土往家走,蹄鐵磕在凍硬的路面上,發出“咔咔”的脆響。
青磚瓦房的紙窗透出昏黃燈光,如濃稠夜色中的一盞孤星。
禾莊,柳華數着時辰頻頻望向門口。
突然,一陣急促的犬吠聲撕裂了滿室寂靜。
“青丫頭!”柳華一把推開門扉,寒風卷着霜氣撲面而來,“你可算回來了,怎麼樣?成事了嗎?”
話音未落,目光已越過柳青徑直落在她身後——
一輛青篷馬車靜靜停在院外,素紗燈籠在風中輕晃,車轅上鎏金的傅氏家徽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答案,不言而喻。
柳華懸着的心終于落了地。“忙活了一個月,總算有點盼頭了。”
柳弘和謝氏幫忙把東西搬進屋裡,暮雲牽着馬去了馬廄。
望着屋裡大大小小四五口箱籠,柳華心裡滿是感慨,“丫頭,你的福氣還在後頭呐。婚禮定在什麼時候?”
“明年二月初二。”柳青飲了口茶,“姨娘,這些東西就留給弘弟成親用吧,您收留我一場,我無以為報,就當借花獻佛了。”
“好孩子,你有心了。”柳華頓了頓,“弘兒的婚事确實也該定下來了。借你的好意頭,就定在初九,讓牛芳來提親。”
“我看牛芳是個好的,以後你進了傅家,她在外頭也能幫襯着你。對了,主家給你安排什麼差事沒?”
柳青點頭,“我已簽下賬房身契,十年為期。”
柳華聽罷猛地擡頭,眼中盡是驚駭,“……什麼?!”
柳華看着契書上“任從遣離”四字心頭一顫,“若無所出,去留由主。身契存續期間,所置私産盡歸主家所有——”她目光複雜,“傅氏竟這般狠絕。”
燭火爆了個燈花。
柳青輕笑出聲,“不狠心,怎麼能成大業。一切如我所求、如我所願,今我心想事成,有何不滿?”
柳華渾身一震,看向柳青的目光再無先前的輕蔑,“你是成大事的人。”她啞聲道。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柳青失笑,“可惜旁人總會無端聯想。”
案上油燈忽明忽暗,将柳青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牆上,火光搖曳,時而如利劍出鞘,時而似困獸蜷首。
柳青嘴唇微動,聲音幾不可聞:“我之所求,不過一人而已。”旁人相信與否,自有時間為證。
呢喃聲混着夜風消散,連案頭的茶湯都未驚起半分漣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