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玄憤然離去,無聲地表達着對這門婚事的抗拒。
堂内,雲璞跪姿如松,雙手平置膝頭,唯有收緊的指節洩露些許心緒。
目光追着傅玄背影,複又落在姜湛身上,喉結微動,最終隻低聲喚了一句:“爹爹……”這一聲喚得極輕,卻似檐角懸鈴,在滿室寂靜中蕩開細微波紋。
姜湛壓下心中不悅,睨了他一眼:“爹既然答應了你,斷不會反悔。”
他着人取來筆墨,鄭重非常:“柳青,看在你誠心求娶我兒的份上,我便允了你和大郎的婚事。”
柳青以額觸地,伏地而拜,衣袖摩挲青磚發出沙響。“謝嶽父成全,兒媳立誓,此生定不負雲璞,旦有違逆——”
她目光如炬,對上姜湛審視的視線:“必遭天譴,千刀萬剮,屍骨無存。若違此誓,死後不入宗祠,魂魄永不超生。皇天後土,實所共鑒。”
“——柳青!”傅雲璞厲聲喝止,攥住她手腕的力道大得吓人,腕骨咯咯作響。雲璞面色鐵青,眼中怒火與痛惜交織:“誰準你發下這等毒誓?!”
“心誠則靈,否則便應誓而亡。”柳青卻渾不在意,反手握住他顫抖的手。雲璞廣袖垂落,恰好掩住兩人交疊的指尖。
雲璞下颌繃緊,喉結滾動數次,終是将那聲歎息咽了回去。
“……孩兒謝爹爹成全。”
雲璞俯身一拜,聲音雖已竭力保持平穩,卻仍帶着一絲顫抖。玉冠紋絲不動,映着天光流轉,唯有束發的緞帶掃過柳青肩頭。
“嗯。”姜湛滿意地點頭,語氣溫和:“現下已是仲冬時節,年底操辦婚禮怕是倉促了些,緊趕慢趕也得明年春。”
姜湛翻着黃曆,“二月初二龍擡頭,倒是個好日子,我看婚禮就定在那一天罷。”
“兒媳聽憑嶽父做主。”柳青又要叩拜,被傅雲璞一把扶住。
扶住柳青的手骨節分明,帶着常年執筆的薄繭。雲璞手上力道不輕不重,恰能托住柳青的手肘。
擡眼時眉宇間英氣逼人,可濕潤的眸眼卻又摻雜一絲憐愛,“阿青,不必如此。”
傅雲璞面色沉穩,月白色長袍襯得肩線格外端正,隻是微微泛紅的耳廓以及袖口暗繡的并蒂蓮紋洩露幾分待嫁郎君的心思。
雲璞敏銳地察覺到父親探究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側身一步。月白廣袖如流雲垂落,倒把同柳青的那點親昵藏得妥帖。
他雙手交疊:“雲璞一切聽爹爹安排。”
姜湛暗暗瞪了他一眼,心裡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行了,都起來吧。”
侍從呈上的朱漆托盤裡,訂婚書紅得灼眼。
柳青雙手接過朱紅燙金的訂婚書,目光在傅氏雲璞四個字上停留得格外久,朱砂寫就的名字鮮豔欲滴,一如雲璞熾熱的唇。指腹不自覺地摩挲過字迹,金粉沾在指尖上閃閃發亮。
傅文呈上回禮單子,朗聲念道:“傅氏回禮:回贈柳氏二進宅院一套、細馬一匹、金鞍一副、上等絹二十匹、錢五十貫。”頓了頓,又補充道:“另約定,贅妻柳氏當奉養嶽父母終身。”
不等柳青再表忠心,傅雲璞已牽住她的手率先應下,“爹爹,孩兒和阿青一定好生孝順您和娘。”
“你呀!”姜湛無奈搖頭,兒大不中留。
待一切安排妥當,姜湛轉頭吩咐仆婢:“叫廚房備一桌席面,今日是大郎的好日子,該當慶賀。”姜湛揚唇,“賞!府中人人有賞!”
“謝主君賞!”
餘光掃過黏黏糊糊的一對兒,姜湛屏退仆役,輕咳一聲,提醒道:“雖說定下婚約,可到底還未正式成婚,你二人須收斂些。”
雲璞抽開手,廣袖滑下一片優美的弧度。
“距離成婚不到三月,婚前你們就不要再見面了。”
“天色也不早了,讓柳青早些回吧。”姜湛乜了一眼雲璞,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一炷香的功夫,待會叫傅文送她出府。”
“……是。”
正午的日頭穿破雲翳斜斜地傾灑下來,青磚地上鋪開一片金箔似的光暈,冷中帶暖。
雲璞抿着唇,定定地盯着柳青,姜湛的腳步聲越遠越輕,對面人的呼吸卻越來越近,越來越重。
交融的氣息像張無形的網,将二人緊緊裹挾在一起。
影子在青磚地上交疊,兩個人像雕塑一樣,就那麼呆呆地定定地望着對方,誰都沒有動作,連話音都沒有。
所有的誓言、承諾都在方才吐露盡了,此刻的沉默裡,藏着比言語更洶湧的眷戀。
“璞郎。”話音未落,她便落入一個寬厚而溫暖的懷抱。
雲璞的雙臂如鐵箍般收緊,男人身上沉水香的清冽與她衣襟間的皂角味糾纏在一起,分不清是誰的心跳震耳欲聾。
第一次,傅雲璞主動抱她。
她曾經祈盼的、渴望的他的主動和回應,她終于享受到了。
被愛人主動擁抱,竟是如此簡單而幸福的一件事。
曾經那些不擇手段、強取豪奪的吻和親密,甚至都不如此刻這個單純的擁抱來得動人心弦。
“傅雲璞……”這座溫暖的桃花源地總算為她開放門戶、提供庇護了麼。
柳青阖眸,心尖微顫,淚無聲滑落。
這一刻,她終于明白——幸福不是強迫、掠奪和占有,而是被心愛之人全心全意地真摯的回應和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