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叙回程途中拐了幾道彎,确認無人跟蹤才返回小院,璩綸正在房中等她消息。“情況如何?”
“暫時沒有确鑿的把柄。”錢叙灌了口茶,“我打算今夜去衙門走一遭。好歹先前跟衙門打過交道,也算熟門熟路,待我摸清了情況咱們再行動。”
璩綸眉頭一挑,“哦,看樣子是有進展嘛。”
“這人飲食極為奢靡,不過也正常,畢竟是專門替皇帝收稅的差事,哪裡少得了油水,中飽私囊這種事,誰還沒點兒私心呢。”
“有私心就禁不住查,既然掌管稅收,那賬面上可就有得文章可做了。”璩綸内衛出身,對這種事司空見慣,“今夜我跟你同去。”
子時,夜深人靜,月明星稀,二人一身夜行衣悄摸踏上市舶司府衙,兩人匍匐屋頂上,“咱們分頭行動,你去西邊,我去東邊,半個時辰為限,不論收獲與否,屆時仍在此處彙合。”
“好。”
璩綸憑借多年辦差經驗徑直候在正房,她環顧一圈,确認房中人睡熟後摸向書房,撬開書房門鎖,璩綸悄聲入内,她草草掃了一眼,房内間擺設清雅,乍一看真像是清廉簡樸之人的寓所。
璩綸四處敲打,确認四周沒有隔間密室才罷休,輾轉至書案,這硯台幹涸,毛筆筆尖純白,幾乎沒有使用過的痕迹。
璩綸不再逗留,轉身出了書房。
二人彙合,錢叙與她交換信息,“我這兒一無所獲,衙門守衛不少,卻不像常住人的樣子,屋頂許久未修繕,西南角的院牆都垮塌了,除了正房,内院一大半的屋子都是空的。”
“狡兔三窟。”璩綸望向府衙後方一片鱗次栉比的房舍,錢叙順着她的視線望去,“看來這市舶使倒是個通透人,任誰來府上也挑不出差錯。”
“話說她不住衙門正好,涉及到官府,萬一鬧大了還不好收尾,若是尋常人家,推脫是強盜打家劫舍倒也能應付過去。”錢叙勾唇,“行了,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回去再說。”
二人隐匿身形躍下屋頂,待回到小院又細細籌謀起來。
璩綸解下面巾,吃了一杯冷茶,道:“找幾個乞兒打聽打聽,這人總不可能一直呆在衙門裡。這兒這麼破敗都能忍着不挪窩,此人定然極重官聲。”
太女郎幼妹,如今的市舶使元珂,與東宮同氣連枝,文七竟絲毫不怵。璩綸擡頭望月,若有所思,常言道民不與官鬥,窮不與富争,青龍山莊究竟有何背景,怎麼敢對上官府?
“聽說這位還是皇親國戚嘞,否則這肥差哪能落到她頭上。”錢叙感慨萬千,“真是同人不同命呐。”
璩綸盯着錢叙,神情嚴肅:“總镖頭,與皇室作對,可是殺頭的死罪。”
“死?死算什麼?我連死都不怕,還怕什勞子皇親國戚?”錢叙捶了她一拳,“怎麼,怕了?”
璩綸無聲搖頭,“我隻是在想,文七信中所言不僅僅是想教訓她吧?這回廣州港失火,山莊商船損毀嚴重,水火無情,卻也不至于遷怒到旁人身上,可見其中另有隐情。我與文七相識雖短,卻也知她并非不講理之人。總镖頭,你說,區區一個商賈怎麼敢堂而皇之地對付衙門呢?”
銳利的視線頓時鎖住璩綸,錢叙嘴角挂着一絲凝重:“你想說什麼?”
“文七若是想永絕後患,單單教訓她一頓遠遠不夠。”璩綸替她倒了一杯茶,“别這麼緊張,我沒有别的意思。文七有恩于我,無論如何我也不會做那忘恩負義之徒。”
“說說看。”
“你們為何針對市舶使?因為她中飽私囊?還是别的?”
“這我真不清楚。”錢叙啜了口茶,“總之,能讓她消失最好。”
“消失?是要取人性命還是戴罪回京?”
錢叙驚歎于對方的敏銳,“許暨,你若能為山莊效力,哪裡還有我的容身之處,你的本事我是拍馬不及呀。”
璩綸失笑,“總镖頭莫要取笑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理應如此。”
璩綸頓了頓,“可是此人背靠東宮,恐怕沒那容易拉下馬,你們得做好準備。即便她任上窮奢極欲,隻要沒搜刮民脂民膏,鬧得怨民載道,都不是什麼大事。況且重口腹之欲不過是人之常情,就算她飲食奢靡,最多被斥責幾句,到不了罷官的地步。”
錢叙蹙眉,“那就多加碼,加到罄竹難書為止。”
“既然這樣,那就從賬目入手,要是能找到她貪污受賄的罪證,想必她這官也當不了幾天了。”
錢叙點頭應和,“對了,刺史不是和她不睦嗎,能不能從她身上下手?再說她們共事這麼久,不可能一點嫌隙也沒有。要是能借刺史的手把這事兒鬧大,到時候京裡問責,她定然得回京請罪去。”
璩綸微詫,“不錯,就這麼辦。”
二人商議好對策便分頭行動起來,錢叙當夜修書一封發往京畿表明如今情形,文彙樓上下全力配合錢叙行動,不遺餘力地打聽收集市舶使消息。十日後青龍镖局的镖師也如約奔赴廣州,聽候錢叙調令。
衆人緊鑼密鼓地忙活了一個月,事情終于在十月底迎來轉機。
功夫不負有心人,文彙樓花了大力氣總算敲定了元珂暗處居所,“那兒守衛森嚴,比衙門更甚。”
“這回還真叫咱們抓到把柄了,誰能想到堂堂市舶使竟然把私宅置在荒山野寺呢。哼,果真詭計多端。”
“那寺廟建在一座孤峰的峭壁之上,山高險阻,還建有碉堡,而且上山的路隻有一條,守衛重重,咱們就算強攻,勝算也不大。”
錢叙抿着唇,“咱們耗了一個月,費了這麼多功夫,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棄,就算打草驚蛇也必須潛進去,否則咱們怎麼跟主子交代!”
文七調了一隻十人小隊給錢叙差使,這都是青龍山莊精心培養的暗衛,錢叙心情沉重,這是她的殺手锏,必要時候,她帶領镖師打頭陣,吸引守衛注意,給潛入寺廟的暗衛争取時間,隻要拿到元珂的罪證,一切都是值得的。
璩綸揉了揉眉心,“你們有沒有想過,廟裡那麼多人,吃喝拉撒怎麼解決?”
“她們人那麼多,荒山野嶺又沒有開荒,怎麼供養得了那麼多人?我估計食材都是從山下送去的,咱們隻要設法在吃食裡加點料,不就輕而易舉将人拿下了嘛。”
錢叙眼神一亮,“确實如此。”她一拳錘在璩綸肩膀上,“真行啊你,腦袋就是靈光。”
“這幾天咱們分批潛進山裡,都做好僞裝,千萬别打草驚蛇。咱們争取混個人進送糧隊伍裡,到時候裡應外合,把這夥人拿下。”
“是!”
……
立冬那日,廣州下起了大雨,黑壓壓的烏雲遮天蔽日,幾近貼到山巒,廣州籠罩在陰暗之中。
事情進展得十分順利,錢叙混進糧隊跟着上山,璩綸則随其他人一起埋伏在山腰,伺機而動。
狂風大作,雷電交加,烏雲層層累積,白晝化作了黑夜,璩綸當機立斷,“老天助我,咱們殺上去——!”
轟隆一聲巨響,天際撕開一道裂縫,風裹着雨迎頭刺來,昏暗和雷鳴掩匿住殺戮,風吹散了血腥,雨刷淨了血水,電光閃爍間,一切塵埃落定。
寺廟燃起篝火,璩綸踩着混迹着血水的泥濘踏進佛堂,錢叙點了焚香插進香爐,口中念念有詞,“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東西找到了嗎?”
“已經命人四處搜查了。”錢叙閉着眼,“欸,把刀收起來,佛祖見不得血光。快過來上柱香,求佛祖保佑。”
璩綸瞥過眼,“别磨蹭了,此地不宜久留,咱們速戰速決。”
廊下雨落成串,風雨吹得篝火飄搖,錢叙從佛堂出來,“走,過去看看。”
佛堂偏殿有一處暗門,通向一間逼仄石室,誰人能想到金光閃閃的佛像内竟如此别有洞天。
從佛像底座的暗門進去,無需燭火照明,便被滿室的夜明珠晃瞎了眼,正中擺着整整齊齊的十數口木箱,打開一看,全是金磚銀魚珍珠玉石一類。
錢叙神情肅然,大手一揮,“全擡出去。”
璩綸目光鎖定在牆内嵌着的一方匣子上,“别動!”晚了,一人先一步取出匣子,利箭穿喉而過,一箭斃命。
不等大家悲悼,石室陡然傳來沉悶的聲響,璩綸警鈴大作,“——快撤!有陷阱!”
話音未落,石室内從天而降一陣箭雨,幾個人沒防備,死在帶毒的箭矢之下。
轟隆一聲,石門猛然緊閉,将人圍困在石室中,錢叙懊悔捶牆,“該死!”
“現在怎麼辦?”
璩綸皺着眉,“别輕易碰這兒的東西。”她盯着落在地上的匣子仔細看了會兒,匣子應是銅鐵鑄成,由特制的鎖鎖住,輕易打不開,錢叙剛要去撿,“别動,有毒。”
先前碰過木匣的镖師十指泛黑,錢叙心顫了顫,她聲音沉下來,“比起那些珠寶,這個才是真寶貝罷。費盡心思護着它,裡面肯定是不可告人的玩意。”
璩綸借助死去镖師的手将匣子小心翼翼地嵌回石牆裡,“四處找找,看看有沒有機關。”匣子方嵌進去,石門便自動打開。
“這……”錢叙顧不得多想,“快,所有人速速退出石室,立馬下山!”
錢叙又怒又氣,望向璩綸,“這東西怎麼辦?打又打不開,帶又帶不走,真是氣煞人也!”
“不急,來都來了,咱們死傷這麼多人,不帶點東西彌補怎麼能行。叫人把這些箱子都搬走,夜明珠也敲下來,一齊帶走。”
“哎呀你!你财迷心竅了,那些東西有這個重要嗎?這才是咱們此行的目的!”
“别廢話了,快叫人搬!我保證把這東西帶出去。”璩綸撕下外袍,“叫人把佛堂門口的石方搬到這兒來,到時候石門落下來能留出空隙,我好把匣子從縫隙裡扯出來。”
錢叙細細思考了她的方案,覺得可行,“好,我聽你的。你一隻手不方便,我來吧,你說怎麼做。”
“把布條搓成繩,然後穿進鎖孔裡,綁結實些。等她們把石方搬來,咱們退出石室,再透過空隙把匣子扯出來。”
錢叙按璩綸所說做完,上手扯了扯,“行了,先出去。”
待人都出了石室,璩綸猛地一扯,又是轟隆一聲,石門重重落下,與下方的石方砸在一起,揚起巨大灰塵,璩綸眼疾手快,趁機将匣子扯出來,“拿衣服包起來,咱們撤!”
鐵匣到手,錢叙瞬間眉開眼笑,“我就知道你行,許暨,這回可多虧你了。”
璩綸并不樂觀,言語鄭重,“你們趕緊撤,以石室主人的狠毒作風來看,這絕不是元珂能想出來的法子。”璩綸輕笑一聲,“總镖頭,這回你恐怕真的捅了大婁子了。”
沒有經年累月的運作不可能積累這麼大一筆财富,此事若是曝光,恐怕牽扯的不止市舶使,整個廣州的官員估計都難辭其咎。
“事情已了,咱們便在此處分手,之後的事兒我也無能為力了。”璩綸拍了拍她手臂,“後會有期。”
錢叙朝她鄭重地作揖,“許暨妹子,有緣再見。”
“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