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襲面,冷意咄人,寒氣直逼心底,傅雲璞杵在偏房外,任由秋風肆虐。
他多麼希望此時能降下一場瓢潑大雨,好洗刷去他身上的委屈和痛苦、不甘和憤怒……然後一夜過去,又是無事發生,一切如舊。
可方才書房裡的一通發洩已經把深藏在心底十多年的隐秘一股腦兒地抖落了出來,就像摔碎的破鏡難以重圓,即便再如何彌補也回不到過去心無芥蒂的時候。
傅雲璞心裡并沒有好受多少,反而沒着沒落,憋在心底的那股氣勁兒陡然消散,一瞬間,孤寂席卷而來,将他整個人與世隔絕,他頓感虛空無依,仿佛天地之大,而他再無容身之所。
遠遠便見傅雲璞進了院兒,見他杵着不動,傅安趕忙迎上來,“公子,夜裡風寒,快請進屋去罷。”
傅雲璞面色蒼白,仿佛失了魂魄,“讓人都下去。”
“……公子?”傅安注意到他臉色不好,心裡一個咯噔,“可是出了什麼事兒?”
“你也退下,無令不得入内。”
“…是”傅安欲言又止,拗不過他,一步三回頭地磨蹭着退出院外。
吹來一陣風,刮得院裡海棠滿地。
房間傳來刺啦一聲,是茶盞碎落的聲音。
傅雲璞滞澀的目光被拽回一絲清明,他虛着腳步踱至屋内,嘎吱——
房門大開,柳青狼狽地絆倒在地上,周圍一片狼藉。
“柳青——!”
傅雲璞三兩步走近一把抱起她,愠怒:“你怎麼回事?!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總叫人提心吊膽、放心不下……”
懶懶地靠在傅雲璞懷裡,柳青平複呼吸,“回來了怎麼不進屋?我本想出來迎你,奈何身子不争氣……璞郎,莫兇我。”
莫約是她的乖順觸動了他,傅雲璞狠狠将人摟在懷裡,像是要揉到骨子裡去,攥得人喘不過氣來,“……阿青,我們趕緊成婚吧,我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在我心裡,你早已是我的夫郎。”柳青撫上他的脊背,蓦地她渾身一僵,濕潤打在脖頸間,滑進肌膚裡,她什麼也沒問,雙臂環住他的腰身,“璞郎,今夜陪我睡吧。”
夜風呼嚎,嗚嗚地呼嘯而過,拍在窗樞上吱嘎作響,斑駁黑影照在牆上顯得格外猙獰。
宛若火爐般滾燙的溫暖驅散了體内寒涼,柳青整個人窩在傅雲璞懷裡,得逞的竊喜在心底蕩漾,這一刻她終于抓住了那抹暖意。
她偷偷藏起心裡那些不擇手段的不為人知的陰暗,明明傅雲璞親口承諾會迎她入門,但變數太多,她不相信他,隻相信自己的選擇帶來的結果。顯而易見,此時她已順當地入住傅府,正享受着勝利的喜悅。
柔暖的絲織緊緊相貼,呼吸交錯暖意交融,一陣窸窣聲後,脖頸裡埋了個磨蹭扭動的腦袋,熱氣噴在胸膛上微微泛癢,作亂的手也不安分起來,在前胸後背四處搗亂,傅雲璞受不住她挑撥試探,一手将人箍起來,警告她:“安份點兒。”
懷中人果然不動了,她仰起頭,安慰似的,輕輕啄了啄他。傅雲璞手掌覆住她後腦勺,将人緊緊壓進懷裡,他不想在她面前露怯,叫她低看了自己,“再不老實,你就一個人睡罷。”
柳青見好就收,縮在他懷裡悶頭就睡,“你好兇呀。”話落,惹得傅雲璞兜頭捂住她的腦袋。
……
旭日東升,晨曦喚醒沉睡的萬物,柳青慵懶地睜眼,身邊早已沒了人影,徒留一抹溫熱顯示着昨日夢幻光景。
一早,飯廳的氛圍甚是冷清。
傅雲璋不知怎麼得了雲璞遇險的消息從書院連夜回府,家裡人對他三緘其口,一問三不知。雲璋心中挫敗,想找大哥傾訴卻又被傅安阻攔在外,他一肚子氣無處發作,大清早兒誰也不想搭理。
一大家子圍坐一桌,各個滿懷心事,面色不虞。
姜湛聽聞傅玄同雲璞在書房大吵一架不歡而散,兩人又都守口如瓶,不肯吐露隻言片語,他兩頭尋個沒趣兒,自己也生氣起來。
一頓早飯索然無味,傅雲璋草草扒拉兩口便随着傅雲璞追至書房,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出了這麼大的事兒,府中上下竟然沒一個人知會我,你不覺得這樣的做法實在很過分嗎!”
傅雲璞拾起一卷賬簿翻看,“你一個小孩兒聽這些做什麼?事兒都過去了,不要再問了。”
“哥,我已經不是小孩了!可你們還把我當孩子看,什麼都不告訴我,分明就沒把我當一家人……你說,我還是不是這個家的一份子?我有沒有權利知道這個家發生了什麼?”
“不要無理取鬧。”傅雲璞瞪了他一眼,“人小鬼大。我知道你關心大哥,可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日後也不必再提。況且你當務之急是專心學業,而不是操心家裡這些瑣事,等你長大了自然有你操心的時候。”
“就會搪塞我!”傅雲璋氣不過,撂下狠話就往外跑,“哼,你不告訴我,自有人告訴我!”
“回來!”傅雲璞無奈歎氣,“風風火火的像什麼樣子?你要聽,我告訴你就是了。”
傅雲璞将事情原委簡要說了一遍,“現在事情已了,你可不要為了我出氣又強出頭去惹是生非。”
傅雲璋出乎意料地平靜,“哥,你不氣嗎?”
“氣有什麼用?我已經決定要從傅氏宗祠遷出,自立門戶,相信不久便會有結果。”
“太好了!我早就不想跟她們再有瓜葛,咱們就該早點兒分家,免得白白受她們的氣!”傅雲璋狐疑地望向雲璞,“可你為什麼不開心?難道是娘不同意?”
傅雲璞收起外露的情緒,“好了,你想知道的事兒我都已經告訴你了,其它的你也别多過問。”
傅雲璋撇嘴,知道自己從他嘴裡問不出什麼來,“大哥,你變了。你有沒有發現,自從你掌家,你為人處世越發像娘親,事事嚴苛不說,再也不像從前那般寬和,連對我也少了幾分容忍。”
傅雲璞一愣,雲璋又道:“不過,不管你做什麼,我這個做弟弟的終歸都會站在你這一邊,相信爹也一樣。”他湊到雲璞面前,真誠道:“哥,我都這麼相信你了,你總能對我坦言相告了吧?”
傅雲璞莞爾,“無可奉告。”
“哼。”傅雲璋心中忿忿,“那好吧,我不問了。”才怪。
出了書房,他躲開人偷偷溜進偏房去尋柳青,“喂,你怎麼樣?”
柳青蓋着薄被躺在榻上曬太陽,一睜眼便見傅雲璋在門口探頭探腦,“小公子,别來無恙。”
十五六的傅雲璋身姿挺拔而修長,略比雲璞矮了一頭,立在人前亦是氣勢淩人。柳青坐起身,攏了攏薄被,“怎麼?不進來坐坐?”
“進來就進來,誰怕誰?”傅雲璋隔着屏風坐在外間,他目不斜視,正襟危坐,“昨夜大哥和娘親吵了一架,你可知為何?”
“不知。”
蓋在腿間的薄被曬得暖烘烘的,她伸手拂去被面上的褶皺,“吵架?公子也會發脾氣?我當他是個泥人兒,怎麼受欺負都一聲不吭呢。難道是為了我?”
陰陽怪氣的話聽得人牙癢癢,“少給自己臉上貼金!”傅雲璋不齒,“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還讓暮雲叫我回來!”這人心肝忒黑,淨會仗着大哥的勢兒使勁差使他!
“小公子可知她們緣何争吵?”
“自然是因為分家。大哥要分家,娘親當然不肯,這不就吵起來了麼。”
柳青偏頭看向窗外,經受殘風席卷的海棠花仍傲然伫立,吹去枯枝爛葉後,枝頭留存的花瓣更顯頑強可貴。
沒頭沒尾地,柳青突然開腔:“聽說過兩日發配崖州的人犯便要啟程了,手足一場,你不去看看麼?”
“什麼…?!這有什麼好看的?”傅雲璋戛然而止,銳利的視線射向柳青,“你的意思,莫非這其中另有隐情?”
柳青不置可否,她好心提醒,“傅安快過來了,你該走了。”
傅雲璋最讨厭人說話說一半,他眼珠一轉,狡黠道:“看在我們不打不相識的份上,我實話告訴你吧,爹娘其實已經為大哥選了門青梅竹馬、門當戶對的親事,雖然你現在是我哥面前的紅人,不過以後的事兒誰說得準呢。”
言語中絲毫不掩飾他的幸災樂禍:“畢竟婚姻嫁娶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這個半路殺出的程咬金可得小心些喲。”
柳青的狐狸眼眯了眯,傅雲璋扭頭,門口的清漪頻頻向他示意,他冷哼一聲出了房門。
前後腳的功夫兒,傅安端着藥進來,“喝藥了。”
柳青摸了摸碗腰,略帶溫熱,“你去請公子示下,讓梨兒過來照顧我吧,男女有别,你在這兒終歸不太方便。”
“我求之不得。”傅安扭頭要走,柳青忽然問他,“譚黎回府了嗎?”
“沒有啊,她不是還在莊子裡麼。”傅安古怪地看向她,“你問她做什麼?你們很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