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鬧劇陡然收場,院外探着身子支起耳朵聽牆角的莊客們被柳華抓了現行,衆人讪讪離去,唯恐柳華惱羞成怒給她們穿小鞋。
柳青一聲不吭地默默收拾着院裡的狼藉,她動作麻利,做活兒的手藝已經在柳林手下練熟了。
柳華一時也糾結住了,方才她逼迫柳林還債隻是一時之氣,這下真收了個債主她也為難起來,到底也是姓柳,怎麼說也親戚一場,她總不可能真把人賣了當奴隸使喚。
謝氏和柳華想到一塊去了,再聯系到剛才柳林所說,他還真有點意動。
青天白日下他這才看清了柳青的臉,果真是仙姿玉貌,隻是面容削瘦,臉色青白,精神極差。雖說穿得樸素,可到底瑕不掩瑜,那通身的氣質倒不像尋常人家出來的。
不過像柳林那樣心狹肚窄的人怎麼會甘心把這等姿容的侄女用來抵債了去?這其中不會有什麼蹊跷吧?
謝氏直白的視線觸及到一旁呆愣的柳弘頓時收斂起來,“行了,趕緊收拾東西,該吃早飯了。”
柳華和謝氏叫上柳青進了堂屋,柳華也不繞彎,直接坦言:“青丫頭,你伯娘的話也聽到了,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柳青搖頭。
謝氏狐疑地盯着柳青,他這才意識到似乎柳青從進門到現在都沒有說過一句話!她不會是個啞巴吧?!
柳華也看出了點端倪,“你……可會說話?”
柳青沉默了一瞬,聲音有些沙啞,“……會的。”
謝氏松了口氣,人雖然看着文弱了些,但總歸是個正常的,至于氣色麼,養養總歸能恢複的,倒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柳華也思忖着要如何安置她,“你家裡可還有什麼人?”
柳青記起柳林告訴她的那番話,“沒了,爹娘逃荒的時候餓死了,我是被伯娘救回來的。”
謝氏唏噓,又是個苦命的孩子。
柳華歎了口氣,“既然咱們有緣,你就暫且在這兒住下吧。”後頭的話柳華沒直說,柳林願意把她抵在這裡,肯定還瞞着什麼,或許是柳青來路不正?否則她怎麼會做這種虧本買賣。總之她可不敢全然相信了她們的一面之詞,再看吧。
“快立秋了,莊子裡也正缺人割稻谷,你要是願意就在莊子裡幫工,能拿錢。”柳華多了句嘴,“以後你要是想走,也成,等你攢夠了錢贖了身,随便你哪去。”
柳青點點頭,算是應下了這份差事。
* 兖州,傅府
自雲璞弱冠并接手傅氏糧行以來已兩年有餘,傅雲璞整日忙得腳不沾地,既要跟着傅玄抛頭露面查看田莊鋪面,處理人情往來,又要同大掌櫃二掌櫃學着洽談生意,跟同行打交道,還要向姜湛學習掌家,執掌中饋,管理仆役……每每得閑賬簿更是不離手,每一個空檔都要安排得滿滿當當才行。
饒是辛苦這般,族裡那些老貨還倚老賣老賣弄是非,苛責雲璞不堪繼承家業,更有甚者竟大言不慚地說要從族裡過繼替代了雲璞而去,氣得姜湛不顧體面與她們大吵一架,此事最後以傅玄威脅分家自立門戶而偃旗息鼓。
看着傅玄和姜湛如鐵桶一般護着傅雲璞,族親便知道過繼嗣女這條道行不通,尤其是傅玄斷了近兩年對祠堂的供奉,加上鬧出分家這檔子事,更是讓族長一行認識到傅玄這回是真的吃了秤砣鐵了心,絕不可能再有轉圜的餘地。
可恨那傅玄那厮竟敢真的生了自立門戶的心思,要不是宗族控制不住她,哪容得她們一家如此輕慢族親!可惜傅玄如今正如日中天,她們暫時得罪不起,宗親還得靠着傅玄供奉坐享其成,繼續混吃等死。
不過事無絕對,等熬死了傅玄,姜湛一個鳏夫還能掀起什麼風浪,到時候還不是任她們磋磨。
衆人認清形勢後立馬換了副面孔,壓下心底那點兒見不得人的心思,一改前非輕視之态,積極為雲璞說合,妄圖通過婚事拿捏雲璞。
畢竟他一個被退過兩次親又惡名在外的人有什麼資格挑剔呢,要不是看中了傅家萬貫家财,潑天富貴,哪個有志氣的女郎願意倒貼着入贅呢。
可令她們大吃一驚的是,傅玄和姜湛竟出奇一緻地支持傅雲璞自己做主,這怎麼可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一個深閨公子,怎麼能自己擇婿?簡直罔顧禮法,大逆不道!
府裡借口着雲璞的婚事吵得不可開交,姜湛哪裡不知道她們打得什麼主意,要是一個不小心,說不準就弄出個什麼是非來,幹脆打發雲璞去鄉下莊子裡收租查賬,也躲個清閑。
……
“公子,稍微歇息會兒吧。”傅安望着傅雲璞一副鑽進賬本裡的模樣既心疼又苦惱,鐵打的身子也吃不消他這般揮霍呀,“身體發膚……”
傅雲璞摁着太陽穴,“得,别念叨了,我頭疼。”
傅安讨巧地倒了杯茶,“您看外頭天氣多好呀,咱們好不容易出來一趟,您就别往簿子裡鑽了,出去走一走散散心,别浪費主君一片心意嘛。”
說着打了窗紗,外間景色映入眼簾,金桂飄香席卷而來,傅雲璞深吸一口氣,“這會兒人困馬乏,叫大家找個陰涼處歇歇腳,吃點東西吧。”
外面日頭正盛,烈日灼得馬兒嘶鳴,花草葉子都被燒焦了,卷起來縮在一處,渾身上下蔫哒哒的。
傅雲璞穿了件薄衫,汗水浸濕了内襟,濕漉漉黏在身上十分難受,“咱們下去走走吧。”
“哎,外頭曬着呢。”傅安不情不願地跟着傅雲璞下了車,沒走兩步又開始嘟囔起來,“公子,咱們還是回去吧,馬上就到莊子了,我聽譚黎姐說禾莊裡有片荷塘,裡面有魚又有蝦,能摘蓮蓬吃蓮藕,對了,裡面還有水井和葡萄架呢!”
傅安叽叽喳喳獻寶似的說了一路,傅雲璞也安靜地聽了一路,“……譚黎姐?你什麼時候跟她這麼熟了?”
傅安忽然就啞了火,生怕被看出點什麼似的,狡辯道:“這不是要去莊子上玩麼,我當然得打聽清楚啦。”傅安結結巴巴,“……這叫知己知彼,百戰不勝。”
“是百戰不殆。”傅雲璞委婉地笑出聲來,“雲璋就這麼糊弄你?回頭我替你教訓他。”
傅安癟嘴,“公子欺負人家沒念過書,我不跟您說話了。”
傅雲璞放聲一笑,“那好,你先在此處生會兒氣,别跟着我了,我自個兒往前轉轉,一會兒就回來。”
傅安羞惱地哼了聲,“不跟就不跟!”他轉頭看了眼不遠處停在樹蔭下的車隊,思量再三還是跑回去同随行的護院說了一聲,又背了水囊回去尋公子身影。
烈日當頭,連樹梢上的蟬鳴聲都弱了不少。
柳華一早就得了消息,說是少東家今天要來莊上視察,兩日前就有一撥仆役提前到了宅邸清掃。
負責指揮院落仆役灑掃的管事叫譚黎,聽說是伺候在主君面前負責府中采買的管事的姑妹,後被撥到大公子院裡行走。
柳華召集了一批手腳麻利的莊客任她們使喚,做些修枝剪草、劈柴挑水的粗重活計。
柳華身為田莊管事又怎麼不知道要讨好東家,不過她尚且不知這位主兒脾性,也不敢貿然讨巧,唯恐生了厭棄,隻中規中矩地伺候着。
莊子裡肉禽果蔬樣樣不缺,幸得這群婆婦裡有專司廚藝的掌勺,柳華隻管将米面糧油新鮮菜蔬送到後廚,其他一律不管。
饒是如此,柳華看着這回浩浩蕩蕩的陣勢也咋舌稱歎,這裡裡外外不下半百的婆婦夥計緊着少主子一人轉,隻怕是這位公子不是個好伺候的。
柳華收起心思更加小心謹慎,萬一一個伺候不好,她全家老小可就得喝西北風了。
聒噪的蟬鳴聲環繞着整個夏日,令人焦躁又讓人倍感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