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不察仍追打着,待反應過來時阿章已近乎快要撞在溫學士寬袍背上,她大驚,急忙身子一扭,躲了開來,可身後那華服公子卻刹不住腳,竟一頭撞了上去!
溫弼言乃當世鴻儒,已近古稀之年,老邁身軀哪裡受得住這一撞,他被撞的向前踉跄幾步,虧是内堂中幾名小厮慌忙趴在地上墊着,又幸得幾位書塾内學子眼疾手快上前扶住站穩,終是沒出什麼大事。
此刻,滿堂寂靜,唯有溫學士氣籲不順聲響在耳側,阿章站定了身姿垂着頭,知道闖了彌天大禍,免不了幾頓手闆子,此時垂首愈發縮成小小一團,不敢妄動。
可等了許久也未見溫學士出聲,便預備大着膽子擡頭窺視兩眼,未曾想到睫毛才向上擡了些幅度,一記戒尺已落在了頭上,痛到阿章驚呼聲。
溫學士聲如洪鐘,蓋過她聲音朗朗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心正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此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溫弼言在說到“修身”二字時意加重音調,瞥一眼闖禍的二人,又沉聲道:“故,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
他攜着根戒尺又邁步至二人跟前:“你二人受書十日九逃學,實在頑劣不堪!今日更是行徑荒唐,便是連第一位“修身”都做不到,之後又該如何自處?”說完便狠狠兩記手闆,誰也沒躲過去。
阿章怕疼,摸了摸手心紅腫,怕溫學士再打忙開口道:“溫師傅!我是十日受書九日逃學的,可那一日沒逃學的課便是您所授呀!實在是他一直追我,我逃不脫,這才莽撞了……”
那華服公子乃南王蕭止金長孫,名為蕭見沂,此刻聞溫學士所言,又挨了那一記手闆子,再聽得阿章“惡人先告狀”,饒是平日裡再嚣張跋扈也不過終是一十幾歲孩童而已,此刻再沒忍住“哇”一聲哭出來。
蕭見沂轉過身指着屁股後赫然一道小小的鞋印子,哭道:“溫師傅,非是我逃學!今日聽聞是您授課,我早早便來齊府了!可我才剛跨過門檻,她就沖出來當着衆人面給了我一腳!”
蕭見沂此刻再沒有方才兇神惡煞的樣子,隻一把鼻涕一把淚向着溫學士控訴。
此人姓蕭,皇親國戚,雖則他這般窩氣看着實在好笑,尤其是往日裡遭他欺負的,此刻隻感大快人心,但也有些妄圖攀附者也附和道:“溫師傅,齊章瘋了!今日她見人就打,我們幾個也被她踢了幾腳!”
說罷,紛紛扭身亮出背後與蕭見沂身上一般大的小腳印“罪證。”
溫學士已近期頤之年什麼沒見過,可聞言仍是一雙白眉皺起,不解望向阿章:“可有此事?”
阿章那時從不騙人,一人做事一人當,點點頭應了。
溫學士見她應的闊利也不去辯解什麼,心下念道阿章雖頑劣,可品行卻端正。那蕭見沂雖被踹了一腳抱屈,但他平日裡欺軟怕硬所作惡行溫學士早有所耳聞,此刻高下立判,氣也對齊章消三分。
隻嘴上又疑道:“齊章,你行事為何這般狂悖?”
一旁坐在屏風後的胡雀悫此刻緊張到掐緊了絲絹,手指骨節都因用的力道太大而泛起駭人的白,她當真害怕齊章将她說出來。
阿章張了張口,為什麼踹他,這話從何說起呢?她不由回憶起今日胡雀悫在齊府花園亭台山石處親口對她說的那些話。
“阿章,齊尚書當真要為你在溫學士書塾中擇為良婿,你别不信!且看為何齊尚書如此大費周章請了陛下,又将内閣大學士請來此處開設書塾授課便可窺其一二不是?”
“你不想嫁?我有法子,你聽我的!你在這書塾裡行事張狂些,讓他們都不敢接近你,到時即使齊尚書去提親,他們也都不敢娶你呀!這樣你便能長長久久的陪在你阿父與阿母身邊了!”
“阿章,你問我怎麼做?唔……不如,你去門口守着,見到來書塾中身份倨傲些的你便上去踢他一腳?或是如同你今日投果子砸尤司那般,打他們,或者扔他們?總之,讓他們都讨厭你,這婚事便可不了了之了。”
饒是阿章初聞這話都覺有些荒謬,更何況當着滿堂應天府世家學子之面,若說出來是胡雀悫教唆,她往後在應天府名聲想都不必想。
可胡雀悫為她兩肋插刀,不惜擔着這樣的風險,都給她出主意,教她怎樣做才能不至落得與胡雀悫一般境地,她這樣待她,她怎能在此時将她供出來!
可不說實話,她又該怎麼解釋今天這番荒唐行徑?
正為難之際,卻見外間小厮朗聲報道——
“蕭世子到——”
學堂中衆人聞聲,皆起身禮正衣冠,溫學士也将目光從阿章身上挪開,向着門外進來此人望去。
衆目所矚。
隻見來人一身玄衣長衫,身上并無過多墜飾,唯有腰間懸一枚色澤上乘的羊脂美玉溫潤無瑕。
雖望他面容尚且年少,可儀态端成沉厚,身姿挺拔氣宇軒昂。烏發以玉冠高束,劍眉直斜濃黑兩鬓,英挺眉宇間寫滿淡漠疏離。
雖容色冷峻,可一雙丹鳳眼眸光熠熠,内攜渾然天成上位者威嚴,叫人不敢直視。
這人來的極是時候!
免除她在溫學士面前不知如何回答“為何今日行事如此狂悖”,她心下歡喜,不由将目光多停留在他面上幾分。
那人餘光似乎察覺她在看他,有些不自然的側過頭去,接着上前幾步恭敬與溫學士見禮。
“學生今日有事耽擱,還請溫師傅責罰。”
蕭元晖身份貴重,昔年太祖皇帝還在世時,便對他多有贊譽。縱觀學堂之内,雖幾乎全是應天府中世家貴眷,以這位為尊旁人皆不可相較。
溫學士乃受陛下禮敬的鴻儒,蕭元晖這禮他自然受得,可罰卻有些逾矩。溫學士又覺這世子往日裡并不做此等出挑之事,今日卻為何大張旗鼓,着小厮通報才進,不免多想幾分,又瞥眼望向犯了錯事立在一旁的二人,才恍然大悟他用意為何。
溫學士罰不了他。
可不罰蕭元晖,又怎麼能再去懲罰在場做錯事的另外兩人?豈非叫人覺他處事偏頗。
溫學士洞悉十歲少年不假掩飾的“陽謀”又對上他熠熠眸光,心下頗為不悅。
蕭家人到底護着蕭家人。
溫學士淡淡點頭應過:“無妨,世子請入座罷。”
蕭元晖并不過分謙讓,此刻應言便轉身向自己位置上走去。
他坐前排席位,明明直接向前走兩步便到了,此刻也不知怎地,非要繞了幾步站到那因“行徑荒唐”而遭訓斥的二人面前。
準确說是蕭見沂面前。
蕭見沂面露難堪,擡眸望向那人,蕭見沂年歲比他大,可論及輩分,他不得不……
“侄兒見過皇叔。”
蕭見沂咬緊牙關,屈身向他拜下行禮,胸中氣血翻湧,再起身時已是面色潮紅。
學堂内四下不知哪兒出傳出聲微不可聞的嗤笑,讓蕭見沂心下更是惱怒。
他這叔叔平日裡明明不甚在意禮節,如今卻為何非要當着衆人面下他臉面,當真叫人生氣!
蕭元晖面無表情點點頭,道:“學業不成,理應多用些心。不要都荒廢在玩樂上。”說罷,又拍了拍他肩。
蕭見沂臉色漲紅,那學堂中一道道目光此刻仿佛刀絞般刻他身上,可又不得不開口道:“多謝叔叔提點,侄兒……知道了。”
學堂中不知是誰忍不住第一個笑出聲,接着衆人嗤笑仿佛野草着了火星般迅速燃起,怎麼也止不住。
而那位身份尊貴的世子卻仿佛沒有聽見般繞過蕭見沂,行至自己在學堂中的席位,一揚玄衣下擺端坐位上,望向溫學士靜等他授課。
窗外春光和煦。
蕭元晖隻在聽講的間隙中,會擡眸裝作不經意掠過那站着認真聽課的青衣小姑娘。
看她圓圓兩個發髻松散,看她青色裙衫随身形浮動,又想起她方才在院中與阿黃自言自語的樣子……
所有這些。
落在他黑與白泾渭分明的雙眸中,實在鮮活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