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因傷口還未痊愈便在夜間受涼飲酒的緣故,齊章當夜便發了熱,她夜間醒來燒的迷糊,隻覺身上火燎般酸痛。
十三年來生活在一起的慣性使她此刻低聲喚了句“周兒”,可頃刻間又突然想到二人入夜時的不歡而散,便自己摸索着起身去倒水。
卻不想将将起身便腳下踉跄一絆,整個人不受控制般斜倚向茶案上,好好一套繪了白蟾的精緻瓷具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許是那聲音驚動了隔間的人,不過片刻功夫便見外間傳來開門的動靜,下刻隔着窗瞧見有人提一盞燈籠單披着件氅衣匆匆推門而入。
他一頭烏發垂散在頸間,許是聽聞瓷具碎裂的聲音心急跑來連發也未束。見齊章倒在地上忙上前扶起她,又隔着寬袍觸她肌膚溫度灼燒,便知她發了熱,将人攙至床前躺好,轉身尋出一塊素白絹子濕了水搭在她額前。
蕭元周滿目焦急:“阿姐,你先躺好,我去前院尋個醫倌來。”
可剛起身便被一隻手抓住了衣衫下角。
齊章燒的迷糊,仍勉力伸出手,聲音暗啞:“别去,我不信他們……”
蕭元周被那雙手滞住腳步,回頭見躺着的那人容色瓷白,烏發輕挽攏在肩旁一側,露出的幾寸瘦削鎖骨此時附了抹淡淡朱色,映在窗外瑩白月光下顯得動人又脆弱。
都已經燒成那樣了,可仍是下意識将他衣衫下擺緊握生皺。
他開口聲音晦澀:“知道了,阿姐。”
蕭元周本因晚間與齊章争執,心中惶惶不安至二更天都未能入眠。
因着她迷糊中這句話,叫他知道她潛意識中最信任之人還是他,懸着的心也安定下來。
這晚折騰了一宿。
他負責換水,煎藥,服藥,事無巨細,親力親為。
至天明時齊章身上的熱才退卻了,蕭元周本也身子孱弱,此時見她熟睡便為她掖好被角,阖門而出,準備回屋内小憩片刻。
沒成想才将走到外面不過幾步,一着碧色衣衫女子突然怯生生跪在他面前攔他去路。
“主子,請您垂憐。”
這女子嘴唇烏紫,一身寒意,似是在外等了一夜。
蕭元周斜睨一眼地上跪着的女子,将手指豎在唇間輕輕作出噤聲手勢,側耳傾聽房中并無齊章被吵醒的迹象,才上前用手拽着那碧色女子手腕,強硬拖入隔間屋内,随後重重丢在地上。
他自上而下俯視,眸中閃過一絲陰鸷:“阿碧,我似乎與你說過,不許你再回來。”
那樣子與面對阿章時的乖巧克制孑然不同。
阿碧擡首,目中含淚盈盈望向蕭元周:“主子,賀當家說奴婢除了在您身旁,哪裡都不許去。”
他聞言冷笑一聲,俯下身來,用兩指掐住阿碧下颌:“你叫我主子,可我說的話你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我與賀南風,究竟誰才是你的主子?”
少年十七。
因終年被藏于院中膚色帶有病态的白,此時俯身凝視地上跪着的女子,一頭烏發未束因他傾身而下宛若長瀑般垂至地面,他眉眼如墨畫,卻不似寫意般藏鋒刃于随意之間,而是細膩如工筆白描,陰柔似曼珠沙華。
阿碧顫抖道:“主子,您曾說奴婢像……”她瞥眼見蕭元周眸中閃過一絲狠戾,将後面兩字咽了回去,又道,“主子,您垂憐奴婢,留奴婢在您身邊當個影子,當個玩意!您若決議要攆奴婢走,賀當家會殺了奴婢的!”
蕭元周聽罷眸中閃過一絲玩味笑意:“影子?我阿姐如今就在我身邊,還需要什麼影子?”
他手上略一使勁兒,又迫使阿碧頸間向上仰了幾分:“賀南風要你死,你便死罷。左右成事之時,我也會殺了他,到時我命人燒錢告訴你,你也算不得枉死了。”
他略一松手,阿碧也頹然跌了下去,她一臉悲怆,抽咽着倒在地上。
可蕭元周卻看也不看,他此時心情頗佳,口中甚至哼出幾句戲文:“名標在玉堂,身居着卿相,我若是風雲不遂不還鄉……”
門外突然有小厮來報,将他此時愉悅心情攪散:“主子,外間有人來尋齊堂主,看模樣是名錦衣衛,請主子示下是否去将堂主請出來?”
他眸中瞬間填滿陰鸷,将門打開,一腳踹在那小厮身上:“蠢東西!叫他在外面等着!誰都不許去攪擾我阿姐!”
那小厮肩上受了一腳,忙驚懼着退了出去。
蕭元周則進屋中動作忙亂,左找右翻,最終尋出件前日裡賀二才送來的玄青色缂絲繡蒼竹錦袍,外套一件墨色大氅,剛向外走出去兩步,才察覺自己發都未束,又步履匆匆焦灼着走了回來。
阿碧是個機靈的,蹑了手腳走至他身邊,怯生生拿支與他衣色相稱的玉冠:“主子,奴婢來為您束發。”他斜睨她一眼,任她雙手顫顫巍巍觸及烏發沒有阻止。
待蕭元周打開院落大門時,才見外面來人。
那人似乎是剛下朝。
身着一襲赤色錦袍側身負手而立于廊下香瑰白蟾旁細心賞閱,目之所及熾烈柔白交融,當真惹眼得緊。
錦袍之上金線繡制飛魚紋樣,腰間系攢金革帶,佩一把威風赫赫繡春刀,刀鞘之上暗紋龍頭四爪,與他那翼善冠、飛魚服一般形制上乘,俨然可見此人身份貴重,若是尋常王公貴胄擇其一亦佩不得。
偏偏他獨占鳌頭,全攬風光。
撇開那華服錦衣不看,其人身姿挺拔,長身如松,一張英挺面容如刀鋒镌刻而成,眸光冷冽,自帶一股肅殺之氣,更顯他氣宇軒昂,俊逸不凡。
沐大人人中龍鳳,蕭元周不過一十七歲未長開纖細少年,細觀之下自是有些自殘形愧。
可想及阿姐那日與此人親昵的樣子,眸中不由聚起一抹不善神色,明知故問道:“你是?”
沐晖此前已經知道齊衍舟有個弟弟,此時免不得細看他幾分,卻覺得兩人像也不像。
齊衍舟皎如月出,氣度高華山鳥亦為之傾覆。
眼前男子則若中元之月,眉宇間自帶股陰獰邪性,沒來由心覺不喜。
沐晖見蕭元周眸中神色不善,雖不明就裡也隻淡淡應道:“錦衣衛鎮撫使沐晖。”
他禮數不周,按規制應行大禮,可此時卻直身立着不拜。虧是沐晖不在意這些,且知他是齊衍舟弟弟,也便算了。若換來人是紀綱,随意治他個不敬之罪,皮也扒層。
蕭元周一臉戒備之色:“你來找我……”險些将阿姐二字講出,他忙輕咳一身以作掩飾,“你來找我阿兄?”
沐晖對除齊衍舟之外的人向來惜字如金,隻簡單應了聲是。
蕭元周瞥一眼沐晖,又見他右手中提了包用油紙封好的東西,也不知是什麼,便警惕道:“我阿兄近日身子不爽,怕是出不了門的。大人請回吧。”
沐晖聞言眉頭一皺。
身子不爽?
昨日不是還好好地在他面前逞能,說自己不用上藥熬幾日也能痊愈,怎地就突然出不了門了。
沐晖凝目,神色中透出些急切:“她病了?”
蕭元周将沐晖神色覽于心間,默然良久後點了點頭。
沐晖見此人這般态度也知今日見不到齊衍舟了,此時便從懷中摸出一瓷瓶交予蕭元周手中。
又沉聲道:“若是她胳膊上瘡口再破開,便用這藥粉撒上去些。”
說罷猶豫了片刻,沐大人冷峻容色間浮起一絲窘迫,将手中油紙包遞給蕭元周:“這是……你阿兄托我給她帶的東西。”
蕭元周漠然接過沐晖手中的油紙包:“沐大人可還有事?”
這是逐客了。
沐晖向後退一步,一縷晨光映他英俊面容上,沉聲道:“無事,今日不便,我隔日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