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間正值暑熱,酷夏難消。
往年的應天府每逢此時最是熱鬧,街邊有許多擔着貨物出來行走的商販沿街叫賣,時不時的就有些沒見過的新鮮事物吸引住路人目光。
小齊章也是如此。
往年的七月間,她最是喜歡在家裡央求爹爹白日裡帶她出門,買些不值錢的小物件兒。
比如捏的十分精巧的泥人,糕點鋪子裡新做出的冒着熱氣的糯米糕,又或是幾本粗糙印制的畫本。隻要和爹爹出來一齊買上這些,再在外間走一走、轉一轉,她便能高興上好幾個月。
然而今天。
喧嘩熙攘的街道,此時卻阒然無聲,隻剩下兵戎過境後的斷瓦殘垣。
小齊章被人抱在懷裡,向着無人的街道中緩緩穿行。她臉上髒兮兮的,連衣服也多了好幾處破損。
這在往日裡若是被她娘看見了,定要責問她又去哪裡淘氣了。
想及此處,小齊章在那人的懷裡用微弱的聲音問道:“我娘呢?”
而那人的腳步并未随齊章的發問做任何停留,反而加快了速度。他的袍子十分寬大,小齊章被裹在裡面,隻感覺愈發難耐。
似乎是察覺到了懷裡小孩的躁動,那人稍頓了頓腳步,用低沉的嗓音說道:“别動!馬上就能見到你爹娘了!”
馬上就能見到爹娘了……
聽到這句話,小齊章果然安靜多了。
她靜靜地趴在那人的肩膀上,等待着見到爹和娘。她已經迫不及待告訴她爹她娘,這幾日她有多麼的想念他們!
随着那人的腳步不斷地向前,穿過了不知道多少條街道後,周圍的人聲漸漸多了,也越來越嘈雜。
越往裡走,越是擁擠。
小齊章感受到她的身體已經不知道被多少人的胳膊或肩膀碰撞過,這應該是一個人極多的地方。
她在黑暗的環境中感受着,小小的她屏住了呼吸,想要聽一聽在這些人聲中有沒有她爹和她娘的聲音。
“饒命啊!”
“蒼天啊,我們做錯了什麼?”
“别殺我啊!”
“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啊!”
無數的哭嚎聲中雜着憤怒的嘶吼一起湧進了她的耳朵,齊章在那人的懷裡吓得直哆嗦,她不知道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她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凄慘的哭聲。
随着耳邊傳來一陣衣服厮磨的細碎聲音,光明瞬時便撕開黑暗湧入她的眼睛。
小齊章急切的想要搜尋父母的身影,然而她還沒有很好的從黑暗中适應過來,眼前的景象仍有些模糊。
“你爹就在那裡!”
小齊章懵懂的揉着眼睛順着身邊那人的手指看去。
随着視線慢慢清晰,隻見一個身穿白色囚服、滿頭白發的老人跪在地上,不同于身邊人或哭喊或掙紮的樣子,那老人顯得十分平靜。
他的身邊立着一個綁着紅發巾,拿着一柄鬼頭刑刀的男子,正在那老人的脖頸間比劃着,直看得人心驚肉跳!
齊章認出來了。
那是爹爹!
她爹往日裡總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兵部的事情太多,總是熬至夜裡才匆匆趕回家。好在她娘向來将她爹照顧的十分妥帖,上朝穿的官服、平日裡的常服,都要仔細打理好才能放心。
因而齊章見到的父親的樣子,總是幹淨的、威嚴的。
并不像現在這樣滿身污穢,蓬頭垢面的跪在地上。
“他們要做什麼?”
小齊章年紀太小,還不懂得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事,便一臉緊張的問向身邊的人。
而身邊的人卻不說話,隻靜靜地盯着刑場上跪着的白發老者,似乎想從老者那平靜的樣子中尋找出慌亂來。
但那雙晦暗的眸子低垂着,宛如一潭死水,在沒有别的東西了。
“我看見娘了!我娘她怎麼也跪在地上?”
小齊章看見自己的娘,她平日裡端莊華貴的娘,就那樣和其他人一起跪在地上,她看見娘眼裡的淚都哭幹了,像是蒼老了幾十歲,原本烏黑的鬓角才不過幾日未見竟覆上了白霜。
小齊章見此情景,掙紮着想要下來,她憤怒的捶打着身邊人的肩膀,卻被那人牢牢的禁锢在懷中。
“你放我下去,他們為什麼這樣對我娘?我娘膝蓋上有傷,嗚……她不能跪在地上……”
小齊章憤怒的喊着,嗚咽着。
而她的聲音遠不及行刑場上浩浩蕩蕩八百多人的哭喊聲那樣撕心裂肺。
她小小的聲音如同她小小的身形一般,被淹沒在了衆多人流當中,任她如何掙紮向前,嘶吼嗚咽,卻始終不能夠靠近一步。
“看!行刑開始了。”
那人強行抓住齊章捶打他肩膀的小手,生硬的扳過了她的腦袋,強迫她看向刑場上爹娘的方向。
隻見那坐于行刑台首座上的人,高聲宣讀着在場衆人的罪狀,接着便有其他官吏們一層層的往下喊着‘殺!殺!殺!’。
而站在齊章父親身邊的劊子手在得了命令之後,便高高地揚起了胳膊。
小齊章的心、眼都緊緊的跟随着那刀刃,眼看着那鬼頭長刀在日光下閃出一抹凜冽的寒光,緊接着便劃破了長空,直直砍向了父親的頭顱。
……
她的世界裡好像瞬時無聲了一般。
她看着那刀砍在父親的脖子上,鮮紅色的液體從父親的身體裡奔騰着湧出,激起一條血色的弧線。
她看見父親跪在地上,狼狽的想要用手堵住脖子,可那劊子手卻并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溫熱的液體在地上蔓延開來。
她看見父親的素麻囚衣慢慢被那血色浸染,往日裡如松般挺拔威嚴的身軀癱倒在地上,再也沒能起來。
那源自血親的可怖之景讓小齊章看的呆愣在原地,好像有人穿過了她的身體、胸骨,狠狠地扼住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