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倩倩陪着她的客人小月姐走到門口,殷勤地叮囑她:
“姐,這一個月千萬不能曬太陽,多敷面膜,不要去蒸桑拿。”
小月姐四五十歲,此時銀盤一樣的臉上遍布着星星點點的芝麻粒大小的痂。
她笑着拿出一個肉色真絲口罩帶上,額頭和紋着的兩條發青的眉毛詭異地一動不動,她心情愉悅地回答:
“我有數,不是第一次做了。”
蘇倩倩細心地幫她調整了下耳朵上的口罩挂繩,把幾根夾在繩裡的發絲拉出來,她輕聲細語地說:
“這是公司送的面膜和護膚品,有什麼問題随時聯系我。等您臉上的疤掉了,我帶您去省城。”
蘇倩倩穿着公司統一的制服,白色的掐腰上衣,白色的一步裙,這衣服讓她傲人的曲線藏也藏不住,但又一點都不色情,修身得恰到好處。
她身上一股淡淡的花香,笑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說起話來輕聲細語,讓女人都心神蕩漾。
小月姐接過紙袋,非常受用地說:
“放心,倩倩,我肯定找你,别人我誰也信不過。”
倩倩又溫柔小意地說了幾句,直到小月姐進了電梯,才斂起笑容,轉身回辦公室。
她一手拿着自己的手機,一手拿着小月姐的檔案,心情頗為愉悅。
假設下個月小月姐去省城做幹細胞的事真能成行,這提成就是以萬打底了,多了不封頂的。
這樣想想就讓人心潮澎湃,恨不得這中間的三十天一眨眼就過去,明天就能去省城。
她蹬着高跟鞋腳步帶風地走近辦公室門口,聽到裡面的說話聲,她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腳步。
“你們以為她是什麼人?十幾歲在男人堆裡打滾出來的,拿捏幾個女人不是易如反掌?所以說你們不要和她比,咱們都是良家婦女。以前她靠男人吃飯,現在拿着哄男人那套來靠女人吃飯。”
有人不敢置信,怯生生地問:“不能吧?是不是傳得離譜了?”
“道南就這麼大的地方,你們去打聽打聽啊,誰高興造她的謠啊。她十幾歲就天天在街上混了,睡過的男人沒有成百也得大幾十了,這事誰不知道?這幾年,想吊個男人上岸了,你看看有誰敢接手的,有幾個男的一開始要死要活的,一聽說她的名聲,跑得比誰都快。不然,以她的姿色現在還單着呢?”
蘇倩倩抿着嘴,站着一動不動,她眼睛落在對面的鏡面櫃子上,那鏡面把自己白色的身影拉到變形,面目模糊,那櫃子上有一瓶白色百合的鮮切花,那花蕊金黃金黃的。
那個女聲還意猶未盡,又說:
“這都是小事,畢竟是她的私事,和我們沒什麼關系。但是你們知道嗎,她以前給人打玻尿酸,出過事故的。也不知道我們公司知不知道,這樣的人招進來不是給自己找事嗎?”
屋裡響起另外幾個人的抽氣聲,像是聽到了驚天八卦。
蘇倩倩深吸一口氣,挺起腰,大步邁進辦公室,她“蹬蹬”地走到白元元面前,拿起後者身旁桌子上的水杯,對着她的臉利索地潑過去。
白元元沒來得及躲,發出驚恐的叫聲,水順着她妝容精緻的臉流下,打濕胸前半個衣襟。
屋裡的其他幾個人被驚得呆若木雞。
蘇倩倩笑着說:“不好意思,手滑了一下。我睡的男人有點多,想不太起來,不過你爹的檔次,我應該看不上,你在狗叫什麼?”
白元元抹了把臉上的水,尖叫着朝蘇倩倩撲過去,被其他幾個人拉的拉,攔的攔。
蘇倩倩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看着幾個人拉拉扯扯,語氣不高不低地說:
“工作憑本事說話,不要搞這些下三濫,管好你自己的嘴巴,不然我這樣的人,反正不會讓你痛快。”
屋子裡的幾個人拉着白元元“呼啦”一下全走了。
蘇倩倩扯了幾張紙,扯了下裙子,蹲在地上,把米色複合地闆上的水一點點擦幹。
她覺得自己心裡一點波瀾都沒有,這些言辭都已經很熟悉了,但是在某個瞬間,她的心裡閃過一陣空洞,泛起熟悉的虛無感,連陽光看着眼裡都慘白荒涼。
她把手裡吸飽了水的衛生紙扔到垃圾桶裡。
她的人生連那團衛生紙都不如。
她在窗邊能照到陽光的地方找了位置坐下,手機上周逸群問她:晚上我和陳池他們吃飯,你來不來?
很奇怪,看到這條短信的時候,她心裡突然感覺到一點遲來的難過,難道是她的反射弧比較長?
她想象了一下剛剛那個場面被周逸群看到的情景,冷笑了一下。
“不了,我晚上要加班。”
她用戴了長甲片的手指熟練地回道。
下班的時候,小莫來找她,“走,一起吃個飯。”
過了個年,小莫好好的一頭烏黑發亮的短發染成了金黃色,配上她的金屬耳釘和瘦長的臉,更像二次元的人物了。
她身材瘦高,穿了一件到腳踝的灰色西裝領呢大衣,頗有The Row的風采。
一路上,小莫一直在接電話,她屢次看着蘇倩倩跟她用嘴型無聲道歉。
她不勝其煩地耐着性子跟電話裡的人說一些安慰和敷衍的話。
等終于挂了電話,她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我服了,過個年我媽已經瘋了,她侄子比她親女兒還親,天天讓我給他介紹對象,說我身邊女孩子多,随便拉一個就有了。我說一百遍,我身邊的姑娘看不上我表哥,根本不聽,覺得我在貶低人家。我要是敢多忤逆幾句,她要開始攻擊我了,問我為什麼不找對象。我倒是想啊,我要敢說我喜歡女的,她馬上一頭栽地上。”
蘇倩倩笑着給她倒了一杯橙汁,問她:
“你表哥什麼條件啊?”
“我表哥人倒是不錯的,過日子的人,但是你說我周圍的姑娘哪個想要個這種老實人?過年我見了他三四回,每次都是同一件羽絨服,問他賺錢怎麼不知道買幾件衣服,人家倒是大大方方,說,平時在店裡穿工作服也用不上,自己也不太會買衣服。對我外婆和他爸爸我大舅倒是大方的,所以我說人不錯。就是嘴笨,沒有花頭的老實人,家裡也沒有媽媽張羅,一拖就拖到30了。”
這句沒有媽媽觸動了蘇倩倩的心,她不知道怎麼就覺得有點親切,她問:“他幹嘛的呀?”
“自己開了個五金店,就在工人路拐角那,一年能掙個十來萬吧,我外婆跟我誇寶貝孫子呢,說他自己一個月兩千塊都花不了,給她買個金镯子舍得花兩萬多。”
蘇倩倩跟着附和了一聲,
“這人聽起來還不錯啊,這樣的男人按理也有人喜歡,也不是所有的姑娘都喜歡能言善辯的,長得過關嗎?”
小莫随手拿起手機,滑出一張照片遞到蘇倩倩眼前,倩倩定睛一看,照片裡的男人頭發烏黑如鋼絲般支棱着,随便套着一件灰撲撲的羽絨服,看起來像沒在自己外表上花過一分鐘,沖着鏡頭笑得爽朗滿不在乎。
倩倩突然想起她小時候大爺家養的一條黃毛土狗,有圓圓的眼睛和濕漉漉的鼻子,天天跟她後面跑。
她笑着說:“不然你把我介紹給他吧?”
小莫驚得差點把手機掉火鍋裡,她盯着蘇倩倩上揚的桃花眼看了幾秒,發覺她不像在開玩笑,脫口而出:
“你逗我玩呢?你考慮他不如考慮下我?”
火鍋店此時熱鬧得很,牛油和辣椒的香味充斥在鼻尖,她們中間的銅鍋升騰起乳白的蒸汽。
小莫毫無預警地扔出一顆石子把她們之間薄薄的窗戶紙砸出一個口子,還好隻是顆小小的石子,不至于就把這窗戶紙整個撕掉。
倩倩笑着說:“你别害我,我這人生過得夠艱難了,你行行好,扶我一把,讓我安安心心走在大路上。”
小莫有雙琥珀色的眼睛,看得人心慌,她盯着倩倩看了一會,收起臉上的神色,笑着說:
“你要是真有興趣,我給你介紹,但你可想好了。你自己掙得都比他多,他也不會逗你開心,也沒什麼手腕,你找他這日子是一眼望到頭的,隻能奔着過日子去的。”
蘇倩倩垂着眼皮,攪着手裡的勺子,把那麻醬攪得越來越粘稠,她回答說:
“我就想好好過日子,隻要人好,錢我可以自己賺的。隻要他能接受我的情況就行。”
平凡的人間煙火對有些人來說是要逃離的庸俗,對有些人來說是可望不可及的夢。
道南的另外一頭,蘇绾在學校宿舍門口等陳池。
她裹了裹身上的大衣,初春的傍晚溫度還是低,就算是純羊絨的大衣也抵擋不住寒氣。
她愛美,下了班專門換了身衣服,穿了一件到腳踝的長大衣,露着穿着絲襪的腳踝,在梧桐樹下瑟瑟發抖,那畫面像法國文藝電影裡的畫面。
她抱着胸口縮着脖子在原地跳來跳去,像隻長腳螞蚱。
陳池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情景。
他坐在駕駛座上看蘇绾哆哆嗦嗦地爬上副駕,一坐下,敞着的大衣往兩邊一落,露出裡面裹着黑絲襪的長腿。
他眼神落在她的腿上,在上面盤旋了一會,落回她臉上,眼睛裡帶着親昵,逗她:
“剛從海南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