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點剛過,下塘角池塘邊的幾棵栀子樹經過一夜,爆了滿樹的白花,周圍幾百米都籠罩在濃香裡。
要不了多久等人們都起來以後,樹下很快就會圍滿人,這些花會被摘下來,插在水裡,衣襟上,蚊帳裡。
八月的太陽已經挂在東邊的山頭上,給河邊的樹,地裡的草鍍上一層金色。
長南的外圍有一條環村的兩車道馬路,這時已經能看見三三兩兩早起的人經過。
蘇永連剛剛去菜地裡澆水回來,騎着一輛小三輪慢悠悠地回家,車上放着水盆,水管,幾把剛摘下來的空心草和一大一小兩個香瓜。
他眯起眼睛看着對面跑步過來的人,看他渾身像從水裡撈起的一樣,汗水順着他的臉和身體往下流,他想起他年輕時候,一群人一起去挖水渠,築堤壩也是這個模樣,渾身有使不完的勁。
他停下蹬車的腳,把車停在路邊,跟跑過來的人說話:
“陳池,這麼早跑步呢。”
陳池一愣好像被人打斷了思緒,他掀起衣服的下擺胡亂地擦了把臉上的汗,溫和地和老人打招呼,
“是的,叔,你幹活回來了?今年雨下得少了。”
蘇永連長年風吹日曬像幹橘子皮的臉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難得有年輕人肯認認真真跟他說話,他忙說:
“是呀,天又熱,雨又少,今年蔬菜怕是要漲價。我們年紀大了睡不着了,你這樣的年輕人很少有起這麼早的,跑跑就回去吧,天熱别中暑了。”
“好的,叔,你慢點。”
他又扯起衣服擦了把臉,汗水辣得眼睛睜不開,他應該帶條毛巾出門的,腦子也丢了,哪裡記得這些事。
他掀起衣服露出胸膛和肚子,他很瘦,薄薄的一層肌肉像岩石一樣,露出深深的兩條人魚線。
他迎着太陽朝着東跑,呼吸着早晨特有的帶着植物清香的空氣,這讓他獲得片刻的甯靜。
當他遇到事情的時候,喜歡一個人跑步直到精疲力盡。
他從小就跑得快,那時候他個子小,别的體育都不行,隻有跑步能赢所有人,他每次咬着牙告訴自己一定要比所有的人都快,哪怕有幾次鞋子都張嘴了,腳趾都踩地了,他也沒讓任何人發現。
沒有人知道那個小小的男孩是個從小就喜歡赢的人。
對那個年紀的他來說隻有跑步是他能自己控制的,隻有跑步他能超過别的人。
他甚至還被選上去城裡參加過比賽,後來他媽媽說,“鞋子壞得太快了,我們沒有錢買鞋。”
他就再也沒有參加過,老師來問的時候,他說“我覺得心髒不舒服。”
他七、八歲的時候還有一次跑步去過道南,跑了多久?兩個來小時?
她媽媽病得起不來,家裡一分錢沒有,他爸爸有個戰友在城裡住,他說過:“有事來找叔叔”。
他媽媽帶着他去過兩三回,他決定自己去找他。
他一早起來就出發,沒告訴任何人。
去道南的路他倒是認識,沿着公路跑就行,但到了城裡他就有點暈頭轉向。
鄉下小子進城,那些縱橫的馬路和汽車喇叭聲已經讓他頭昏,那些商品房,一棟棟的看着哪個都差不多,他在樓群裡轉來轉去,轉到下午也沒找到地方,肚子餓得“咕咕”叫,兩腿抽筋。
明明他記得伍叔叔樓下有個小商店,有個鐵皮門的,他以為準能找得到。
等到他終于找到人家門上去的時候,太陽都要下山了,那個阿姨正拿着鍋鏟做飯。
當他們知道他怎麼來的時候,那個阿姨上來握着他的手臂就哭了。
他當時着急得很,端上來的飯也沒心思好好吃,隻想回家,回程還要跑兩個多小時,他不怕狗,但怕路途山上的鬼,天黑了有鬼。
後來,伍叔叔用自行車載着他回的長南,跟他媽媽說,“陳懷進有個好兒子。”
兩年前他也把自己跑趴下過一回,那天晚上喝了一瓶紅酒,遠遠沒到他的量,但那一晚上他覺得頭疼欲裂。
早上出來跑步的時候不光頭很疼,他覺得胸口有什麼東西被撕裂,每跑一步就疼一下,每一個腳步都落在自己的胸口上,跑到最後他站不住的時候,覺得自己的一部分被帶走了。
再上次是什麼時候?
是過年那會吧,他整個人暴躁得一點就着,整夜整夜睡不着覺,又無從下手,他翻來覆去地想他的決定到底是對是錯,屢次想對陳河張口又咽下去,陳河有次受不了問他,
“我做了什麼,讓你這麼說不出口,欲言又止的?殺人不過頭點地,你幹脆點。”
那時候他心一橫,想過:就把她拽回來在他眼皮底下放着,他差就差一點了,至少能看着,他也能讓她一輩子過得不差,不一定是最好的選擇但也差不到哪裡去。
但最後他忍下了,她頭頸那麼硬,他不能把她翅膀折了,他要她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像吹過曠野的風,想去哪去哪。
但是今天,在這八月的晨光裡,在這睜不開眼的陽光下,他有點動搖了。
感覺自己胸口的欲望排山倒海就要不管不顧露出猙獰的面目,兩年前被帶走的一部分,那個地方長出盤根錯節的邪惡的獠牙。
他給她的自由是知道她心裡有他,設想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和其他男人生活在一起,但不能是在他眼皮底下,和他的朋友,和一個實實在在具體的男人,接吻擁抱上床,那不如拿刀捅他。
如果在她的心裡他完完全全不存在,毫無痕迹,隻是個認識的熟人,他不能接受。
早知道如此,當年他就應該不管不顧,她坐在他腿上的時候,他就應該······
他後槽牙都咬爛了,但是再重來一遍,他還是不會這樣做。
他舍不得。
如果她真的完全對他不感興趣了,如果她對别的男人也像當年對他一樣,有點興趣就主動出手,如果她真的跟了姚思謙,後者又隻是玩玩,那又怎麼辦呢?
他跑到肺部要爆炸,雙手撐在膝蓋上,對着初升的太陽大口大口喘息,伴随着幾不可查的痛苦呻/吟。
很多年前當屠見春給他機會讓他去跑業務的時候,他曾經遇見過一個客戶。
當時是那個化工廠的采購經理,那個廠子也不大,這個經理卻拿腔拿調地,對于自己這樣來自小地方一個小廠的業務員,他正眼都不看的,把他畢恭畢敬遞過去的東西随意地扔到桌上就打發他走了。
他花了幾天摸清楚這個人的路線,有時候在他回家的大門口和他偶遇,說聲:“王經理,你好,”就走人,再不多說一句。
有時候是在外面的早餐店裡,笑着跟他打個招呼。
有一天那個經理回父母開的小飯店,看見陳池正坐在裡面,跟他父母熟絡地交談,見了他仍然是一句,“王經理,你好。”
再沒有多餘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