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绾拖着一個行李箱從人群中擠出來,外頭的太陽很大,照得人渾身發熱,她站在太陽底下抹了一把眼淚,很快新的眼淚又充滿了眼眶,來不及擦。
她深吸了口氣,淚眼朦胧地深一腳淺一腳去B1停車場找來接她的車。
在入口的地方,箱子先是撞到護欄上,怎麼都拉不動,後來是她直直撞到石墩上去,小腿一陣鑽心的疼痛,她站在原地哭得更厲害,全然不管路過的人怎麼看她。
有個人上來要接過她手裡的拉杆,她淚眼朦胧,隻緊緊抓住不放。
“放手。”
那個低沉的聲音說。
蘇绾使勁抹了下眼睛,終于看清是誰,緊接着哭得更厲害了。
陳池一手拉着箱子,另一隻手抓住她的胳膊,連拉帶拽地把她往停車的地方帶。
陳池的手大也有勁,再加上着急就勒得她很不舒服,她邊哭着邊想掙脫,陳池就抓得更緊。
車子發動的時候,蘇绾擦了把眼淚,眼睛終于不像那泉眼一刻不停地往外冒眼淚,隻是腫的像桃子。
“怎麼是你來,之前一直和我聯系的是德武叔。”
她的聲音變得很嘶啞,因為一直哭,少了點平時的脆生生,帶點脆弱和小孩子氣。
車子往東開,陽光刺眼,陳池從手套箱摸出一副墨鏡戴上。
他眼睛緊盯着前面的路,回答旁邊的人無理取鬧的問題,
“他有事。怎麼,他的車開得比我好?”
蘇绾不響,頭扭到一邊看着窗外。
剛上了高速,車裡響起了一聲壓抑的抽泣聲,在密閉的空間裡直往人的耳朵裡鑽。
陳池扭頭一看,副駕上的人拿一塊巨大的羊毛圍巾蓋着頭,整個人縮起來,在咖啡色的圍巾下哭得一抽一抽,大概不想讓人聽見,那聲音是極度壓抑的。
他的表情像是有什麼東西照着他的頭狠狠砸了幾下,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幾下,他咬了咬牙,把頭轉回路面,一句話沒說。
他一腳油門把車開到高速的極限,開出去快一百公裡,旁邊的人還在哭,深深淺淺的抽泣。
他對着方向盤的喇叭砸了幾下,車發出刺耳的“滴滴”聲,旁邊的抽泣瞬間停止了。
這個方向的高速這時候空得很,隻有他斜後方有一輛特斯拉,這幾聲喇叭鳴叫讓後邊的司機心裡一緊,這是啥情況,他自己在慢車道又在後面,前面一個鬼也沒有,前頭這輛車的司機别是有病吧?開輛賓利就不把人放眼裡了。
他踩了下刹車,還是離遠一點吧。
陳池斟酌了一下開口,“你要想開一點,奶奶這個年紀已經是喜喪了,她這狀況以後隻會越來越差,走得沒有痛苦、幹幹淨淨也是一種福氣。”
旁邊的人憋了一會又開始哭,她甕聲甕氣地說:
“那是我奶奶,你們說得都對但是我不接受!我以後都沒有奶奶了。你讓我哭行嗎?要是德武叔叔來,他就不會發脾氣。”
她說得抽抽搭搭,像小孩一樣無理取鬧。
陳池歎了口氣,“哭就哭,把那條破圍巾扯下來,别把自己哭缺氧了。”
車從國道下來拐到長南的路口,經過寫着“長南”兩個大字的靈璧石,越往前哀樂的聲音越清晰,伴随着越劇的哀怨女聲,纏纏綿綿往耳朵裡鑽,好像述說着前世的恩怨情仇,來世的魑魅魍魉。
蘇绾本來已經哭累了,一聽這聲音,突然一陣悲從心來,又哭開了。
陳池一打方向盤把車停到路邊。
金黃的陽光照在黑色的引擎蓋上反射出刺眼的光線,路邊的田野裡,仔細看已經有冒出來的野花和青草,一隻黃毛狗在路邊和田野裡跑來跑去。
他等了一會,扯了幾張紙遞過去,
“要哭現在哭完,等會那裡人多。”
蘇绾接過紙,擦幹淨眼淚,擰了下鼻子,說:“好了”。
陳池發動車子,對她說:“頭發。”
蘇绾拉下副駕的遮陽闆,對着鏡子紮頭發,邊整理邊吸鼻子。
蘇绾家後門的那條路全都搭起來了雨棚,路後面正好有一塊空地,被布置成了靈堂。
道路兩旁是連綿的花圈,路中間擺了很多張麻将桌,因為是喜喪,按照長南的規矩大家要開開心心地送老人走,這時候坐了很多人在打麻将,大夥臉上也不見哀戚。
但凡來的人都算是守靈,都是給主人家長臉的,人越多越有面子。
蘇绾穿過一桌又一桌的人,終于走到靈堂前。
蘇秀月看見她過來,趕快從旁邊的凳子上起來,在她額頭上系上一條白布,教她怎麼上香怎麼叩拜,剛一上午,蘇秀月的嗓子已經啞了。
蘇绾一眼就看見奶奶笑眯眯的照片裝在黑色的框子裡,像做夢一樣。
奶奶,我回來看你了,你慢點走。
她跪下來慢慢把頭磕到地上,看見眼淚在地上砸出一個深色的坑。
我會記得咱們說過的悄悄話,直到我見到你的那天,你不要忘了。
她把三隻黃香插到香爐裡,那裡已經有幾十根或長或短的正在燃燒的香,飄起的白煙袅袅娜娜遮住了奶奶的臉,吸一口煙嗆得人淚流滿面。
陳池坐在過道那邊的麻将桌上,他擡起眼皮瞅了瞅靈堂那邊,手裡丢出一張牌,下家馬上驚喜地拍桌子,旁邊圍觀的人連連發出“哎呀”聲,他上家眉頭一皺滿肚子火又不好發脾氣,
“陳池,你這是跟德義放水?你這牌打得不上心,平時你哪張牌算不牢?”
陳池不說話。
剛赢了一把的蘇德義不願意了,說:“本來就是玩玩,你這是輸不起?他點我的炮,不也點你的炮了?”
大家把牌往中間一推,自動麻将桌開始“嘩啦嘩啦”地洗牌。
陳河彎腰跟陳池說話,“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得動身了。”
“再等等,我有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