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聲成功了。

熾白光團熄滅前爆裂出刺目的白光，刺穿幻像的同時，肆無忌憚的灼燒着每一雙膽敢直視它的眼睛。所有人都仰頭望向那團白光，所有人都在強光中閉上了眼，除了一個例外——灰。

他固執的睜着眼，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從空中落下的人。

當于聲在雜亂無章的障礙物中踏出一條明确的路時，灰瞬間就理解了他的意圖。

理解，但不贊成。

他揭下手套，快步走向駱勳。

駱勳此時人還是蒙的，如同離家許久的遊魂剛剛才被拽回了原本的身體，飄蕩的魂魄浪久了水土不服，像是正在試圖重穿一件不合身的衣服，夾在如夢非夢的狀态中适應着自己的手腳。他整個人呆呆的望着天，眼裡空無一物，隻遵從着本能閉眼遮蔽刺目的光。

駱勳分明受困于無法逃離的幻覺裡不過短暫的十來分鐘，卻仿佛體驗了無數NPC冗長的一生。

他記得自己總是在逃跑，拼盡了全力，不知要去往何方。

他的身後是一團又一團巨大的黑影，無處不在，它們追逐着他，锲而不舍。

他周圍的光線忽明忽暗，照不清去路，他在無盡的逃離之路上筋疲力盡，整個人的影子漸漸被籠罩在飄忽不定的陰影中。

然而，在某個預料之外的刹那，視角陡然反轉，立場對調，他自己竟又化生為那團龐大的黑影，追逐着面前渺小的人兒。

模糊的天地間總鑲嵌着許多雙眼睛，形狀各異，像是來自不同的人，它們死死盯着自己，一路相随。由于沒有說話的嘴，它們無法張口，無法言語，但那一雙雙眼睛卻又像極了張開的嘴，混雜的情緒如淤泥般從中傾倒而出。

痛苦，快樂，絕望，希望，惡意，善意……

他理解的，不理解的，能描述的，無法描述的諸多情緒，一股腦兒灌入他的胸腔，他覺得自己的心口塞滿了别人的世界，别人的靈魂，他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爆炸了。

下一秒，峰回路轉，柳暗花明。夢幻的體驗将之前的沉重與郁結一掃而空。

他掉落在柔軟的棉花糖雲朵間，與童話中的精靈手拉着手，跳躍，起舞。他身姿輕盈，身旁有可愛的玩伴相陪，它們長着一副肉嘟嘟的娃娃臉，露出花一樣的笑容。

又一秒，四周場景陡然切換，他眼前的玩伴換了面目——一張普通且不修邊幅的成年男子的臉。他擡起形同枯槁的手，向自己舉起屠刀。

下一個瞬間，自己感受到了支離破碎的痛苦，随後就被像廢料一般丢進了滾燙的鍋。

咕咚咕咚，他在一個裝飾場景看起來像是美食模拟經營類遊戲的後廚煎熬着，頭頂挂着“兩腳羊”字樣的裝飾，聽見有人圍坐在沸騰的鍋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讨論着日常。

“就知道喊餓，他們自己被煮了也不知道嗎？”

“NPC有什麼智商，規則就是它們的天，現在我就是它們的天。”

“那咱們也吃點好的吧，你都不挑的嗎？他骨頭那麼硬你不怕磕了牙？”

“我這叫全收集完美通關，不懂就别廢話！”

“是是，這些臉都是你訂制的吧，好胃口啊你。”

“又沒讓你真的吃，你管那麼寬？”

“那邊那個誰來着？你怎麼不來吃？哦對，你不愛吃，你就愛切菜，這一片搜刮的差不多了？去下個區溜溜？”

駱勳的理智像是被連同肢體切成了兩半。一半仍能将這一幕幕場景理解為遊戲，一半卻因為感同身受而備受煎熬。

他不止一次聽說過，有些不走尋常路的玩家會在遊戲裡把NPC當作加害對象，實施不必要的殺戮以此取樂。沙盒遊戲由于其高度拟真性，全球範圍内早就達成一緻，為維持正常社會道德倫理的底線，全面禁止諸如此類的過度暴力行為。然而私盒遊離于監管之外，接受個人或團體的訂制，規則松散，高度自由，恰恰成了某些人最愛的遊樂場。

這樣的東西不該存在于世間，這是他和甄繹造訪私造沙盒的目的，也是他們行動的意義。

沉湎于幻覺的泥淖，駱勳雖想盡快結束痛苦，卻無能為力。

耳邊嘻嘻哈哈的閑聊逐漸被此起彼伏的尖叫聲所淹沒，他聽到了撕心裂肺的呼救聲，其中混雜着詭異的訴求，斷斷續續喊出“餓了”或“來一杯好酒”，而他竟也不自覺的想加入其中，可惜自己的喉嚨已經完全沒入沸水變了形，發不出一個音符。

終于，意識切斷的瞬間，非人的折磨就此中斷，他感到了解脫。

有人結束了他的痛苦？

在“死亡”的瞬間，他似乎看到了一個人……尚有幾分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