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婆便轉身拿起一碗一勺,往那黑咕隆咚的湯水裡舀,嘴裡嘟哝着:“已經很久沒有學生來找我要酸梅湯喝了。”
虞江臨從老者手中接過湯碗,漆黑的水中望見自己面容的倒影。鹌鹑蛋大小的方形冰塊堆滿碗面,像一面碎裂的無光鏡子。比起酸梅湯,這碗東西倒更令人聯想起某些熬得發苦的中藥,某些危險而神秘的劇毒。
他靜靜看着水中影,忽然便仰頭将一碗酸湯飲盡,濃郁的黑色湯汁從他嘴角蔓延溢出,像是流着冰涼的血,又像是沿着臉頰落下的淚。
那冰鎮的涼水果真如此酸澀,冷到心底裡,把一顆心髒都酸得顫抖起來。冰冷的水流順着食道流進血液,把滾燙的、迷離的血浸得清醒。如同冬日裡瓢潑大雨淋下,将人從頭到尾打醒。
那股子剛睡醒後暈暈乎乎的朦胧感被這冷意打破,酸澀的氣味從舌尖散開,一股腦湧入眼眶。
虞江臨好似被這烏梅的味道嗆到似的,他猛地閉上眼。視野卻并未就此陷入漆黑。他眼前出現了許多畫面,那些畫面疊加到一起,鮮活而生動。他仿佛于高空俯瞰着大地上所發生的一切,又似正身臨其境,經曆種種。
——他看見三幕正轟轟烈烈發生的情景。
他看見本該甯靜空曠的校園之上,裂開了三圈巨大的太陽。黑紅的太陽烘烤着身下一切,扭曲着畸變着,竟隐隐凸浮出人的五官。
火雨無情肆虐着昔日校園,一部分的邊際建築群已然毀損,大部分仍牢牢被庇于某種防護之下。三日遮天,地上一群隻有芝麻點大的貓正奮力施法抵禦,拼命維系它們周圍眼花缭亂的法陣……
他看見雲霧缭繞的山巅之上,巍然白骨冢屹立。同樣的黑紅三日張開獠牙,試圖吞噬整座枯冢。這三輪太陽相比之前的更為巨大,更為深沉。如同三隻正在膨脹的腫瘤,污染着天空與大地。那“腫瘤”上的紋路已編織成三張怪異的人臉,人臉獰笑着。
在巨大的三面人臉下,又是另一群貓正與之相敵。隻是這邊的戰況更為慘烈,許多貓倒在地上、泥裡,但絕不讓那太陽靠近山巅一步……
他看見一片海,他知道這是正在進行的第三片戰區,同樣的卻更為陰森邪獰的三面人臉太陽高懸于海面。這裡似乎相比起來更為“甯靜”,沒有紛亂的法術,亦沒有屍橫遍野的慘境。隻有一隻純白色的貓的“屍體”,一起一伏飄蕩于海面。
不,那甚至不能用“白色”來形容,某個鮮血淋漓的東西像隻殘破的垃圾袋,被丢棄于海面上,正遭受那龐大怪物的“撕咬”……
如果這些“太陽”都是某個不可名狀的怪物的分身,那麼這最後的海面上的三面怪物一定最接近本體的力量。它是如此巨大,像一座懸浮的山巒,幾乎緊貼着海面,要以毀天滅地的力量,将那小小的“白色垃圾袋”摧毀。
“白色垃圾袋”晃了晃,竟是還未死去。它顫巍巍地試圖再度站起來,卻又被“撕扯”開,堕入海底。如此死而複生,生而複死,不知死活地與敵人相纏。
海上的三面人臉開口了。
它的五官鮮活地蠕動着,三面相聚,一喜一悲一怒,三副不同的神态擁有着同樣一張面孔,那是虞江臨不久前才見過的臉。
“區區八尾,不自量力。”三張“宋林”的臉冷笑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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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江臨睜開眼睛,那驚悚的一幕幕景象消失了。
眼前隻是普通的林地與崖瀑,前來充當志願者的學長學姐們正有滋有味吃着盒飯,旁邊試圖爬上懸崖的新生們被崖上的“小團夥”霸淩,通通死下懸崖,等待着被學長學姐們擡上救護擔架……
那老婆婆的聲音再度傳來:“即便清醒了,許多事仍是無能為力,徒留痛苦。倒不如喝一碗安神的紅豆湯,沉溺于無知無覺的夢境。”
隻見方才還滿滿當當的小推車,如今已空了不少。學長學姐們不知何時都已領了盒飯,各自席地而坐,一盒飯并一碗湯。虞江臨目之所及,那湯碗内皆盛着粘稠的朱紅色。身旁推車之上,鴛鴦鐵桶兩極并列,其中一半已舀空,另一半冷黑的湯水仍滿滿當當。
婆婆已開始收拾推車,似乎預備要走人。
“這軍訓是一定要準時進行麼?”虞江臨問。
他覺得這所校園真是好生怪異,外面一群高年級的學生正奮力與敵人打得眼花缭亂、慘烈又壯烈,被護在山中的一群新生卻無知無覺進行着軍訓,玩着過家家般的登山遊戲,甚至還弄出了小團體霸淩。
“我們推遲得了,這些新生卻等不得,他們盼望了許多年才得來這‘入學’的機會,隻再盼着将來‘畢業’。再說,哪學期沒有這些‘事故’呢?”老婆婆的聲音仍舊溫和,語調不急不慢,“能打架的孩子都調到前線去了。隻剩下周圍這麼一小部分,留在這維護軍訓秩序。”
“沒有人負責這些事麼?僅僅讓一群……‘學生’來管事?”虞江臨微微歪了歪腦袋,臉上不再挂有什麼表情。
老人又笑了:“若在從前,有位大人隻須一擡手,便能化解天崩地裂、滄海倒灌之危;此般的來敵,也未曾被置于眼中……可如今,那位大人連老身的名字都忘啦。”
這是一副善意的笑,像是長輩對晚輩的打趣,又像是晚輩對長輩難得昏頭的無奈。
蒼老的貓眼倒映着黑發年輕人的身影,那身影纖細,青澀,一如很久以前,久到那位大人身邊還未聚集起衆人。
“……我該如何稱呼婆婆?”
“老身姓孟,他們便喚老身——孟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