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溺死的人會在下一輩子做一條魚。】
【那麼溺死的魚呢?】
【魚?魚怎麼會溺死呢?】
【不,這世上從沒有溺死的魚,除非……那魚甘願自刎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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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江臨是在這一刻從那黑甜的夢中蘇醒的。
他靠着冰涼的椅背,此刻車身已不再晃蕩,入目座位亦是空蕩。
他好像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中的情景已記不太清了——準确來說,他似乎完全遺忘了曾活于世的過往。記不得,理不清,思不明。
僅存的一段記憶,便是站在一所校園中,遇上了一隻貓。而後曆經短短幾日的校園生活,再然後,便是要随新生們一同前往軍訓。最後的畫面停留于他坐在校車上昏昏欲睡。
就連過去幾日的時光,也摻雜着些模糊的痕迹,仿佛霧裡看花,叫人看不分明。似真似假,如夢如幻,古怪莫名。
虞江臨直覺不對,他審視起過去幾日“自己”的一言一行……嗯,那個“自己”似乎有點傻氣,無知無覺,時不時做些令他無法理解的舉動,對周遭一切異象更是無所察覺,疑似中了幻術。
——幻術?這世上能有人給他下幻術?他竟然還真能中招?
——若真是幻術,那麼如今又是因何而解?莫非施法者……
思考間,餘光瞥見一抹藍,琥珀色的眼睛情不自禁向外瞧。虞江臨看見了一片海,他緩緩向前傾身,幾乎是輕靠在窗沿上,細細端詳那片深藍色的遠景。
車窗上有幾點污斑,應當是常年落下的痕迹,輕易無法清理。虞江臨卻沒在意,他隻覺得這塊玻璃很好,很透亮,将海的顔色照得那麼清澈。
那剛蘇醒而泛着冷意的警惕目光,逐漸被這深藍的色澤融化,流淌起一種他如今無法理解的溫和與懷念。
——自己從前或許很喜歡這樣的藍色。他想。
過了不知多久,也許僅僅隻是一小會兒,幾秒鐘的間隙,虞江臨聽到有人于背後不斷念着什麼詞。
“……同學?同學?”
他轉頭看去,見到是位留着寸頭的陌生學生。對方肌膚呈小麥色,看起來陽光而和善。
見終于喊動了人,這人微笑道:“同學,到達目的地了。我剛才叫了好久才把你叫醒。”
“謝謝,不好意思,我剛才睡得太沉。”虞江臨同樣微笑。
他調整下坐姿好方便交流,一隻手随意摸上另一隻手腕,竟是摸到什麼東西,動作一頓,又不動聲色地将手連同“那樣東西”一起放入褲子口袋。
……剛才坐在身邊的,是這位同學嗎?
“沒事。我就是想要問問,我們兩人在軍訓期間組隊如何?”對方沒從座位上讓開,接着又問。
虞江臨順着對方的話,歪歪腦袋不解問:“組隊?”
“啊,你剛才睡着了,沒聽見。領隊的那位學長說,到了目的地後我們可以幾人為一組,按組行動。如果可以的話,我想邀請你組隊。”
“必須要組隊麼?”虞江臨又問。
“聽起來似乎單人行動也可以。不過我想人多力量大,到時候各項考核更容易通過,出了什麼事也能互相有個照應,不是麼?”一番話說得在情在理。
聽起來運動神經好的學生将更容易被投擲橄榄枝。虞江臨靜靜掃了眼對方身上明顯長期運動的痕迹,他沒有掩飾自己的打量。
随後露出恰當的微笑:“可以。不過同學,你的手指怎麼了?上面似乎在流血?”
“……啊,剛才不小心劃傷了,不礙事。”對方含糊回答着,便将受傷的手插入褲兜中。
虞江臨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繼續深聊,他仿佛隻是随口一提,很快便跳過:“我是虞江臨,還不知道同學你的名字呢。”
“我叫宋林。”宋林笑出一口大白牙,顯得十分爽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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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下車時,其餘學生已在車旁空曠處列隊。
虞江臨從車上邁出最後一步,腳踏上沙地。
他沒有跟随那位隊友立即進入隊伍,隻是就這麼站着遠眺海灘風景。
此時正臨近日出,海風迎着清晨朦胧的水汽吹散而來。
人群裡夾雜的細碎閑聊與零食咀嚼聲于身後零星飄來,直至夜空中寂靜的深藍暈染開原本漆黑的一片,人們不約而同屏住呼吸。那純藍的深天,仿佛就是海,隻是最上層還沉着一道未曾隐去的黑夜。
不知多了多久,深藍被稀釋得淡了許多,其下逐漸吐露出粉紅與淡金,薄而纖細,隻一線暈出,像是海的脈搏。嫩紅之下,臨海的石灘勾勒出隐約的輪廓,尖銳的石塊不規則起伏,如畫梅剪影。
清水般輕淡的天空中,燭光般小而珍稀的一抹寶石,緩緩自海面露出嬌嫩面容,逐漸上浮,上浮,直至成熟為一枚圓潤的赤金火玉佩,将整隻天整隻海都染成舊照片的昏黃。
——好美。
——好像很久很久沒有看到這麼清晰的視野,也很久很久沒有過這般清晰的思維了。
任由風牽起那縮水得僅齊肩的長發,虞江臨獨自站在人群之外,觀賞着久違的海上日出。無人提醒他歸隊,似乎所有人都如他一般沉浸在這瑰麗的壯景中。
他的視線從被暈染開的海平面上移,移向海天分割的交際線,移向多彩而絢麗的高天,直到最終鎖定至那枚懸停的金日。
金色的太陽倒映在這琥珀色的眼中,黑發的青年仿佛也被折射出一雙璀璨的金瞳。
許久,他緩緩垂下眼眸,手插進口袋裡,邊用指腹輕捏起那隻貓咪手鍊,邊轉身往人群走。
方才在車上睡醒時,他便發現手鍊斷了。
——有些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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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論上,這應當是虞江臨第一次體驗軍訓。
清點好人數後,帶隊的學長便拍拍手,随後宣布:“上午正式開始操練,大家記得提前休息好。我們班分到的營地在那片礁石後面,背靠後山,一會兒可以去紮帳篷了。”
直到一夥人稀稀拉拉朝着營地方向走去,虞江臨才落後幾步跟上。
新隊友倒很是熱情,竟也刻意放慢腳步,問起他對招攬其它隊友的意見。
“我沒什麼想法,你是隊長,我聽你的就行。”虞江臨擺出好隊員的姿态。
“……我是隊長?”宋林撓撓頭,似乎很是驚訝又不好意思,“我隻是想和虞江臨同學你組隊,沒有要搶當隊長的意思。”
“我不擅長運動。軍訓這種活動,果然還是宋林同學這樣的人更适合來領隊,不是嗎?”虞江臨随口找了個什麼借口應付,連大腦也懶得過。
如此說着,他想到什麼,伸出一截手腕,兀自端詳着,仿佛第一次認識自己的身體。他看着自己的肌膚在陽光下顯露出近乎病态的蒼白,似乎這隻纖細的手輕易便能被折斷。
——自己從前這麼虛弱麼?應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