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喻曉兩眼直勾勾盯着他發愣,李玄遽然羞惱:“你一直看着我做甚?”
喻曉回神,淡定道:“今日上晌狸郎答應了教我功夫,我理應尊稱狸郎一聲師父。”有理有據,避實擊虛。
聞言李玄一愣,上晌他們确實談論過道術,但是那隻是他随口一提,并未當真。
他一時竟然覺得無措,隻得掩眸喃喃:“我倒是有些忘了。”
喻曉瞅他這個樣子,就知道他想耍賴,幸好她早有準備,順水推舟,先将這個師父認下來。
次日平旦,兩人告别老伯再次出發。
途中,喻曉見到了一個長相甚是奇特的男人:五官歪斜,沒有眉毛和頭發。
她試着叫了那男人一聲,卻沒有回應。隻見他還是自顧自地行路,腳步緩慢虛浮,雙目空洞呆滞,形是人卻實似鬼。
見此情形,李玄出聲叫住她:“三娘,随我去亂葬崗。”
喻曉依言跟着李玄來到昨夜歇腳的農莊後方的小山丘。還沒踏上山崗,一股怪味就迎面撲來。她皺着眉頭,捏住鼻子才勉強跟上李玄,而他在前面卻像沒有聞到任何異味一般信步從容。
一踏上山崗,她便被眼前的景象惡心到扶着一旁的石碑連連打幹哕,成堆的死屍像泥土一樣壘成高丘,經過春夏的烘烤晾曬,有些已然風幹成人幹,還有一些顯然是新鮮屍體。這哪裡是山丘,分明就是死人堆起來的京觀,亦或稱作人骨塔。
古人殺賊,戰捷陳屍,必築京觀,以為藏屍之地。
看來這裡曾是兩軍交戰之地。
她捂住口鼻,看向手邊的石碑,石碑之上刻着幾個正楷大字:龍骧勇士,光啟後人。
李玄仿佛知道她心裡的疑惑,緩緩開口道:“龍骧軍乃天子六軍,曾助朱氏從庶人手中奪得皇位。火并中龍骧軍被庶人的心腹都将陳弼斬首七百餘級。陳弼在營門之外将這七百具屍首築成京觀,因以威懾龍骧軍餘部。陳弼潰敗後,朱氏便命人在京觀前樹了碑。”
喻曉還是不解:“那為何不把他們入土安葬?”
李玄嗤笑:“仗着有功,龍骧軍想向朱氏讨些好處,沒想到那厮翻臉不認人,反倒誣陷指揮使糜良造反。糜良被斬首,這些熾然鬼哪還有人管。”
聽罷喻曉頗為意外:“這些都是朝堂之事吧,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李玄一副故作高深的模樣:“天機,不可說。”
喻曉撇嘴,不以為意。
接着她一轉眼,一個“熟人”乍然映入眼簾。
“那不是妖僧的屍體嗎?”
原來老伯的兒子将那胡僧扔到這兒了。
她繞過那些幹屍走到胡僧的屍體旁,驚覺這胡僧的面容光澤與生前無二,肉身死了約莫月餘了竟還未腐爛。
想起那個惡心的綠頭蒼蠅,她不由得用手中的馬鞭捅了捅胡僧的鼻子,沒想到又一隻蒼蠅從屍體的鼻腔中蹿出朝她飛來,還未等她反應過來,李玄的劍再一次将這蒼蠅斬成兩截。
她籲口氣,後怕地拍了拍胸脯。
“三娘勿動。”
話音未落,李玄已不知何時來到她身旁,一個箭步将她擋在身後。隻見他兩指之間忽然捏了一張符箓,雙唇微動,那張符箓立時就貼上了胡僧的腦門,旋即“砰”的一聲,屍體被炸開,喻曉透過李玄擡起的胳膊,看到胡僧的肚子裡赫然躺滿了密密麻麻的蒼蠅的屍體。
李玄淡淡的聲音從上方傳來:“這精怪如同蠹蟲,性喜攢聚屍内,以人屍為掩護,尋機宿得新主之後便會侵吞宿主五髒六腑,使宿主眉歪眼斜神智全無,仿若得了惡風病,待體内被掏空,不日便會死去。”
喻曉聽後隻覺一陣惡寒,随即她想到了那個長相奇怪的男人,問道:“難道方才那個人……”
“他已被蠶食殆盡,油盡燈枯。”
此時天光已經大亮,喻曉歎了口氣,望着東方的天際,道:“走吧。”
兩人跨上馬,離開亂葬崗繼續朝汴梁奔去。
待趕至中牟縣外,喻曉看到遠處麥苗之上停駐着一隊約莫幾千人甚是浩蕩的車馬儀仗,隊伍中間獵獵作響的旌旗上寫着一個大大的“朱”字。
她覺得蹊跷,便下馬拉住一個路過的農夫,問道:“老伯,你可知那是誰的車駕?”
此時李玄也下了馬,他牽着馬來到城門處,把自己的過所遞給守卒。
喻曉問完後,瞧見李玄徑直走進城門也不等她,忙牽了馬就跟了上去。
追至李玄身旁後,她忽然了悟:“狸郎是不是早就知道那是天子銮駕了?”
方才她才得知梁帝幾日前就從皇宮跑出來了,帶着一幹妃嫔護衛嬖臣來了中牟縣秋狝,聲勢甚是浩大。這是大好的時機,可以借此機會接近朱元綮,因而不必再急着趕到開封城,可先于中牟縣住下,再伺機打聽龍岩的下落。
聽到喻曉略帶質問語氣的問話,李玄勾唇:“是又如何?”
她剛想發作,又聽李玄道:“不是又如何?”
無語,都這時候了還打啞謎,這些古人能不能敞開了說話。
她未作答,牽着馬徑直走到李玄前面,隻留給他一個倔強的後腦勺,以此來表示微弱的抗議。
見此,李玄微微低下頭,唇角的笑意擴至眼底,在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悶笑。
此時金烏西墜,天色渺茫,城中冒起了炊煙,人聲喧鬧。中牟縣隸屬都城,在此兵戈不息的季世中雖不能與太平治世的城池相較,但相比他處戰亂頻仍的藩鎮已算得上物阜民安。
喻曉正牽着馬尋找可落腳的客棧,忽然被一戶人家門前傳來的嘈雜聲吸引視線。
她循聲望去,那門匾上寫着“曹宅”二字,門匾下朱門前立有兩隻獅子鎮門石,鎮門石邊站着一個皓首蒼髯卻不見龍鐘老态的道士,老道士頭戴蓮花冠身披交領廣袖黃色法帔,一身裝束頗為不俗。他揚眉瞪眼,正和面前三個僮仆争吵推搡,奇怪的是,老道士和那幾個僮仆都像是生怕弄出太大動靜而極力壓制着聲音。即便如此,兩方的争執還是吸引了一些百姓圍觀。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正欲上前一瞧究竟,誰承想這時從府中走出兩個豹頭環眼的勁裝衛士,兩人手持橫刀,惡聲惡氣地驅趕這些看熱鬧的百姓。百姓受到驚吓,也都作鳥獸散了。
衛士趕走百姓後,将那三個僮仆一通訓斥,然後對着老道士賠笑道:“李公受驚了,這幾個下人是剛補的缺,不識李公儀貌。”
老道士這才露出笑容:“帶我去拜見曹公吧。”
話音落下,衛士便領着老道士入府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