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那年,我在醫院陪護病重的媽媽,我的大腦空了下來,總會忍不住回想和她相處的日常。我一度想不通,那段時間家裡那麼困難,媽媽為什麼從不限制我使用金錢,還支持我學畫、學琴,支持我參加任何活動,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她給了我充分的自由,唯獨看重我的成績,我沒有取得好的分數,沒有獲得好的排名,都會讓她感到焦慮。”
林煙頓了頓,聲音變得低沉、沙啞:“今天看到這些手印,我才明白,她太知道一個女性想要在社會上立足有多麼不容易了,她太害怕我重步她的後塵了,害怕我像她一樣,早早辍學,在婚姻生活中丢失自我。她隻能盡自己所能,讓我走得更遠。
“我想,我不能辜負她,也不能辜負她們,更不能辜負自己。我該留在這裡,做些什麼。但是,我又陷入迷茫,我在這裡能做什麼呢?我或許應該多學點東西,我該繼續深造,進入真正的研究領域,掌握話語權,盡自己所能,讓‘她們’被更多的人看見。”
徐行訝道:“你想讀博?”
“嗯。”林煙的眼裡褪去了茫然,變得異常堅定,“我知道博士難畢業,科研壓力和生存壓力都很大。但是人生的路還有那麼長,既然無論如何都是虛度,不如做些喜歡的事情。雖然,我害怕自己的滿腔熱血被現實耗盡,但誰又能說,這不是最好的選擇呢?”
林煙笑道:“世上有那麼多路,那麼多風景,我偏偏對這條路,這段風景感興趣,為什麼不去看看呢。”
徐行的目光始終追随着林煙,從驚訝到遺憾,終是化成滿眼的欣賞和豔羨。
心底的愛意愈發滋長蔓延,再也不必費心探明。
可徐行,還是藏起了險些脫口而出的話。
徐行長舒一口氣,笑說:“你從沒有變過,總在遵循内心的選擇。”
“徐行,謝謝你。”林煙忽然開口。
“謝我什麼?”徐行笑問。
“有幾年,我常和媽媽吵架,我覺得她有點神經質,對我的控制欲很強,這讓我感到窒息。後來認識了你,你的開導讓我學會了與她相處,正因如此,我才能開心平靜地陪她走完最後的時光,不讓自己留下遺憾……”林煙再次鄭重地道謝,“所以,謝謝你。”
她深知人生有太多遺憾不可避免,她也在學着接受。
可母親,是她最不願留下遺憾的人。
徐行搖頭:“該說謝謝的人是我。”
林煙對徐行的話感到意外:“我什麼也沒有做。”
徐行解釋說:“你還記得嗎?我曾在信中問你:‘如果歌手徐行放棄了唱歌,作為歌迷的你,會失望嗎?如果他堅持了,但沒有結果,你還會繼續支持他嗎?’”
“嗯。”林煙點頭,不假思索地說,“第九封信。”
“你的記性真好。”徐行贊道。
他當然不會知道,林煙隻因看過太多遍,才會記得這般清楚。
“你當時回複我:‘歌手徐行即便不再唱歌,也還會享受音樂。他若選擇堅持唱歌,也隻是因為享受,結果并不重要。便是以後不喜歡了,也無礙于現在的堅持。就像最後降落在手中的那片金色紙花,放不放棄,都隻是錦上添花。’”那句話,令徐行感到無比的安心,“因為你的話,我開始認真學習,試圖擁有談判的籌碼,試圖掌握擇業權。我如願考上了九中的高中部,幻想着我們或許會在九中的校園相遇,我想我們一定會認出彼此的。”
“我是第二年考進九中的。”林煙遺憾道,“但是,并沒有遇到你。”
徐行苦笑道:“因為,還沒等到開學,爸媽便把我接到了巍州,甚至沒有問過我的意見。”
他們共同造成了這場陰差陽錯。
那時候,徐行覺得自己的努力像個笑話。他平複情緒,繼續說:“我爸媽是做生意的,在我小時候就很忙,從不着家。我不知道他們在忙些什麼,隻知道,那幾年他們的生意越做越大,我的零用錢也越來越多,但和他們見面的次數卻越來越少。
“那段時間,我時常感到孤獨,就像行屍走肉一般,渾渾噩噩,上學,放學……直到我再次翻開信箋——斷聯後,我再沒翻開過——我看到了你說過的話。我試着重新開始做音樂,以‘亦奇’的名字在網上發歌,漸漸有了點名氣。我每天翻看評論區,每一條留言都會看。我想,你或許會認出我的聲音,我們或許會在音樂中重逢。可是,我沒有等到你……”
林煙愧疚地垂下眼眸,她認出了“徐行”的聲音,從一開始就認出來了。
但是她從沒有試圖聯系他,一條評論也沒有留下過。
“大三那年,爸媽的生意遇到了麻煩,強撐了一年,終于還是宣告了破産,并欠下巨額債務。爸爸為了不拖累家人,吞藥自殺。媽媽也帶着弟弟離開了家。”徐行頓了頓,補充道,“就在我們初次相遇的那個雨夜。”
林煙驚訝地看向徐行,終于讀懂了雨夜裡那個令她畢生難忘的眼神。
“原來,家庭和生命一樣,都很脆弱。”徐行的語氣如常,“我沒有哭,一滴眼淚也沒有流,平靜地辦理了爸爸的後事,接下了他們欠下的所有債務。看着家裡被搬空了,房、車被拍賣。”
林煙覺得,徐行身上有一種大無畏的勇氣,他始終在向前走,從不回頭。
此刻,他的嘴角挂着笑,像一個摔倒後不緊沒哭,還能重新站起的孩子,炫耀着自己的堅強。
“我站在大雨中,找不到回家的路,任由自己被冰冷的雨水吞噬。”徐行停下講述,擡頭看了林煙一眼,視線短暫碰觸,就匆匆挪開了。再次開口時,他的聲音褪去了方才的冰冷,變得柔軟,“你出現了,撐着那把煙紫色的雨傘,再次将我拖出了泥潭。”
徐行将視線轉向手中的熒光棒:“我還記得第一次登台表演,舞台很大很黑,我聽不到台下的聲音,也看不到觀衆的表情,我不知道自己的表現是否令人滿意。我感到惶恐,緊張,手心冒汗,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聲音都變得緊繃。我想,我一定是演砸了。這時,一根熒光棒忽然出現在黑夜中,伴着我的歌聲,輕輕晃動。那束微弱的光亮,支撐着我,唱下去。”
林煙,便是徐行身處黑暗時,捕捉到的那束光亮。
她滿身灰色,站在路燈下,影子被拉得修長。
她被金箔般的光束眷顧着,眼裡卻是茫然的,沒有一絲情緒。
灰撲撲的,就像那時的他。
可她縱是一身風霜,仍舊照亮了他那黯淡的人生。
“我可以給你唱一首歌嗎?”
“好。”
回望,昨日海棠
沐浴晨光,含苞待放
猶記一抹斜陽,照你臉龐
……
3分55秒。
很長,也很短。
“唱得真好。”
林煙側身掩去眼底的淚痕,轉身回望徐行,試圖用笑容掩藏内心的波瀾。
徐行望着林煙的眉眼,将她的一颦一笑都收進眼底。
“去做想做的事吧。”
“不要被任何人困住腳步。”
徐行的聲音很輕,卻像他們的腳步一樣堅定。
他想,她終究還是那個堅定又自由的“潋晴”。
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