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雙臂交錯,布萊姆毫不猶豫地将伊米忒提引入一個回旋。一種劇烈的震動穿過她的胸膛,那是近乎于心跳的躍動。
她彎曲的指尖被布萊姆握起,跟随着布萊姆的引導。他總是合乎時宜地支撐着她,穩固地确保她不偏離舞蹈的軌迹。表面上,他們仍在共舞,可是如果沒有他的牽引,伊米忒提的身體幾乎不可能保持平衡,并且,她也無法脫離旋轉。她自己都在奇怪,她怎麼會任憑他擺布呢?
她明白,在這個世界上,她的身份懸浮于個人的曆史與體驗之上。不論如何走馬觀花地浏覽他人的情感,她都從未真正理解過情感的含義,或是它們對人的生命、行為、決策所産生的深遠影響。又或者說,這份魔鬼的洞察力并沒有使她變得更具人性,反而使她與真正的情感經驗愈加疏遠。她所能做到的,隻是通過外界的力量耀武揚威,通過控制與傷害來彌補内心的空缺。
可是,與布萊姆共舞讓她感到滿足。
就像她在那些墜入九死湖的人們的最後的意識中所感受到的那樣:他們看見了上方永恒的、高遠的黑暗。這正是她此刻的體會。恰如那種黑暗,布萊姆落在她皮膚上的呼吸、布萊姆的體溫、布萊姆身體的觸碰,它們是一種無法逃避的終極狀态。
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在影響她的動作,她的行動依托于他的力量和支持——伊米忒提與一種她無法言喻的充實感情産生了強烈的連結。它無聲地包含了一起,仿佛她在接近終結的瞬間感受到的某種平靜。
伊米忒提冷酷地笑了。那雙屬于萊雅麗的眼眸直視着布萊姆,它們貫穿了他的内心——他和萊雅麗也曾經共舞過。那是十三年前,倫敦郊外的一棟漂亮紅磚宅邸内,紅色頭發的十九歲女孩從地窖的血泊中升起。她的皮膚像蛇一樣冰冷。在快要因為眼前景象崩潰的布萊姆的臂彎中,她突然笑了。那片黑紅色的陰影中有她的血。還有她的敵人的、她迷戀過的女孩的血。她流淌着鮮血。可是,這并沒有喚起布萊姆半點的嗜血的本能。相反,他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盡失、虛弱無力。可是十九歲的萊雅麗雙眼冰冷地看着他。然後,她不成調子地哼唱出一段旋律。
現在,伊米忒提明白自己該做什麼了——她總是能準确做出殘忍的決定。她要迫使布萊姆完全回到可怕的過去。
順着旋轉的慣性,突然,那屬于“萊雅麗”的身軀完全地依靠在布萊姆的身上。她強硬地拉扯他的雙手,像是擺弄玩具木偶一般來回甩動。優雅漂亮的舞步一下子變得東倒西歪,而布萊姆的喉嚨發出了哽咽。
伊米忒提看到了。他單薄蒼白的皮膚因為恐懼而收縮,如同藝術家傑作般的眉骨緊緊地下壓,幾乎能夠看清貼近皮下的細小神經正在抽動。伊米忒提感受到了。可怕的、洶湧的感情正在他的軀殼下翻湧。他擁有這樣的感情,應當用它去愛,緊握愛人的手,痛苦地思念,為他們承受的不公流淚。可是現在,這種感情卻無法獲得自由,隻能被殘酷地壓迫在冷漠的外表之下。
一感受到布萊姆的痛苦,伊米忒提如夢初醒般露出了微笑。他的不幸讓她的心中湧出了無限的同情和貪欲。伊米忒提不助地在他的懷中發抖,内心的深邃的感情熱流般貫穿她的全身。從未擁有過的、本不屬于她的情感如同融化的樹脂一般包裹她,又迅速地硬化,直到在她心中凝結成一個可被她賞析的東西。人一生能體會到這樣的情感大概也隻有兩三次。
伊米忒提完全一緻地重複着十三年前布萊姆目睹的可怕情景。她确信,自己露出了和那個女孩别無二緻的瘋狂笑容,并且,她也像她當初一樣,歪靠在布萊姆的頸窩。屬于男性的獨特的香氣讓她鼻腔周圍的空氣變得潮濕綿密。
現在,布萊姆的眼中隻有訝異和恐懼。音樂——他聽見了當年自己因為焦急而來不及聽見的音樂。那是非常輕盈歡快的音樂,引得卡裡爵士宅邸内的賓客們雙雙起舞。
每一個瞬間,音樂的上一個瞬間便悄然消逝。布萊姆眼前,“萊雅麗”再一次譏諷地笑着,歪斜地拉扯着他的手。他們在跳舞。如果沒有腳邊失去生機的可怕男屍,這不失為一種奇異旖麗的情景。事實上,她早就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她的步伐就像一隻喝得爛醉的貓。可是,他卻無法叫她停下。
無須讀心,僅僅看着他的表情,伊米忒提便能體會那種痛苦——完全的茫然無措,咒罵與祈禱同時在心中迸發,祈求着誰會伸出手救援他、愛他、或是幹脆結束這一切,可是卻誰也沒有來,誰也不會來。但是,在孑然一身之外,周圍隐隐綽綽包圍着一種危險的、未知的東西。那之中會有愛嗎?會有希望嗎?有任何東西的存在嗎?他固然恐懼着,但是卻又難以遏制自己的渴望。
伊米忒提知道他的想法。因為這也是她的情感。光是看着他的眼睛,感受到他身體的顫抖,她就完全知道了。這就是布萊姆的感情。這就是萊雅麗所感受到的感情。現在,那種野蠻熱烈的絕望流經伊米忒提的血液。她那雙屬于萊雅麗的眼睛中閃爍着奇異。那雙眼睛看向布萊姆,他雙唇緊閉,睫毛克制地顫抖着,就好像他犯了罪,即将面臨可怕的懲罰。
在那個瞬間,伊米忒提第一次覺得自己讀心的魔法完全無用。因為根本不需要讀心——他們正經曆着同樣的……同樣的,同樣深邃的陷阱。盡管很快她就為自己的想法後悔了。
音樂,多麼令人驚奇。音樂的美妙并不在于單個音符的存在,而是在于它們如何彼此銜接,如何在連續性中構成完整的旋律。人們隻能在連續中經曆時間。伊米忒提也是如此。
究竟是在哪一個瞬間呢?布萊姆迅速地反握住她的手腕——完全出其不意。他蒼白的臉上,目光如刀般銳利。那絕非他看待萊雅麗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