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米忒提失去了耐心,她殘忍地笑了。畸形而恐怖的場景在布萊姆眼前呈現——女性的臉上所有的五官與特征都消失了,随後,就連皮膚也被吸收,暴露鮮紅的肌肉與筋膜。它們就像河面上多變的波紋一樣,反複地起伏蠕動。原本應當是口腔與眼眶的部位像漩渦一樣向下凹陷,那其中除了黑暗以外什麼也沒有。最終,虛飾醜陋形象的皮膚再次覆蓋了那張面容,空洞的、缺乏的眼眶中重新長出眼球。那是一雙淡灰色的眼睛,當它們注視布萊姆時,就像兩塊肮髒的冰一樣透明,幾乎難以反射他的形象。很顯然,那雙眼睛喚起了布萊姆的恐懼,不,應該說,是那整張臉都喚起了布萊姆的恐懼。在可怕的變形吸引住他所有注意時,站在他面前的女人的頭發也悄然變成了紅色。
花了很長的時間,布萊姆才意識到,他凝視着的正是他妻子萊雅麗的形象。萊雅麗的紅發。萊雅麗的瘦削的肩膀。萊雅麗的灰色眼眸。他無比思念那雙眼眸,在暗淡的夜晚,當他們的目光相遇時,它們總是泛起一種已經預見絕望般的悲傷的笑意。現在,那雙眼睛也在笑——不過卻是出于對布萊姆驚訝反應的贊賞或嘲弄,抑或兩者皆是。
“現在呢,您依然不打算邀請我跳舞嗎?”伊米忒提以萊雅麗不可能發出的甜美聲音問道。
不錯,她果然了解他,布萊姆的眼神很快就充滿激憤,而這正是伊米忒提想看到的。他壓抑着怒火,一言不發地握住了伊米忒提伸出的手。
與此同時,布萊姆也同樣了解自己的對手。他清楚地知道,與伊米忒提的肢體接觸将給予她更高階級的權能,使他所有的記憶與秘密都暴露在她的掌控之下——任何心靈的防線對此都是無效的,他的尊嚴将不複存在。可是他沒有餘力在乎。
他最摯愛之人的命運不幸淪為伊米忒提向他施加壓力的工具。盡管伊米忒提向帝孚日檢舉他與人類妻子的關系,卻尚未透露萊雅麗的行蹤,原因正是如此——在萊雅麗能夠壽終正寝之前,她都将成為伊米忒提操弄布萊姆的把柄。多麼美妙的共識,僅僅屬于她與阿魯卡爾德。
伊米忒提認為,自己完全支配了不可一世的布萊姆·阿魯卡爾德,無關他的意願與努力,這種關系早在無形中确立。盡管,布萊姆觸碰她時,她感到自己的手指驟然收縮發緊。
出乎意料的觸電感瞬間流過她的胸口,那裡突然傳來沉悶而溫暖的重壓。這不是由于任何魔法或物理上的攻擊造成的。她吃驚地看向布萊姆。那張屬于萊雅麗的面容因此露出近乎天真的的訝異。在那張稍嫌尖削、額頭又過于寬闊的臉上,穿過太陽穴的藍色血管跳動着,灰色水晶一般的眼眸透露着參雜着稚氣的專注。可是,牽着她的男人的眼神卻尖利而透徹,就像他的手一樣。那是男性的手,冰冷、堅硬。
似乎,他并未因為伊米忒提與他妻子别無二緻的容貌而激起同情之心。他等待着音樂的節拍,從容地帶領伊米忒提移動着,緩緩地踱步至房間中央。節奏強烈的明快舞曲穿過回廊,抵達了他們所在的位置,就像它穿越了漫長地時間,因此已經遺忘自己的旋律一般。當伊米忒提聽見這音樂時,她感到這已經是許久之前的回憶了。
被染色玻璃濾為血紅的月光被窗棂歸束成一塊完整的梯形,像是深色的地毯上燃燒的火光。他們不可避免地塌進那塊紅色的光亮,紅色映亮了伊米忒提的眼眸。她跳得不好,隻是盡力完成各種舞步。
“您想打聽的是鎖魔戒的下落吧。”布萊姆陳述道,“賈思敏——任何心懷不軌的人,都無法得到它。我很确信,它已經從我們的時空消失了。”
若非如此,布萊姆也不會充滿決心地握住她的手,給予她窺探私隐的機會——伊米忒提心中非常确信這一點。她平靜地用笑容挑釁布萊姆。
“别說得這麼絕情,在你看來,我便不能因為私人的原因來煩擾你麼?”
布萊姆露出厭煩的表情。
“比方說,我愛上你了。”她說道。
“您是在取笑我呢。”
“啊,用不着驚訝。我認為你根本上啟發了我,緻使我做出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決定。”
“但願您沒有為這一決定感到後悔。”
“不,不是後悔,是其他的……”伊米忒提再次笑了一下,這笑容倒讓她這回看起來真的有些像萊雅麗了。
“也就是說,您感受到一種深邃的困頓的感情,甚至會感到痛苦嗎?”
“可以這麼說吧。”伊米忒提愉快地回答。她認為自己厭惡布萊姆,可是,和布萊姆對話并不使她感到厭煩。
“那麼,您為什麼不哭泣呢。”
“我不知道。也許我哭不出來吧。”
他們沉默了一會。一副被擦得锃亮的盔甲安靜地立在牆壁邊上,注視着兩名舞伴在它們面前踱步而過。她的目光掠過盔甲手部握住的一把劍。在黑暗的陰影中,劍鞘的反光被勾勒出一條明晰的輪廓。
“複仇之劍。”她譏諷地說道。
無需更多的話語,伊米忒提知道,布萊姆比她更加熟悉這把劍。那是他弑殺帝孚日上一任主人德古拉王的罪證——他親手撕裂了自己宣誓忠誠的王朝,卻從未真正做好承受後果的準備。或者說,那不是他所追求的勝利,而是他為野心勃勃的胞弟奉上的補償。那場背叛永遠銘刻在布萊姆心裡。那麼,還會有下一次背叛嗎?伊米忒提希望會有。
可是布萊姆沒有理會她。他繼續着舞步,旋轉着與伊米忒提交換了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