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長發從耳後垂下,遮住了他朝向夏洛特那一邊的眼睛。他的形象那樣光輝,即使渾身布滿被鞭打、被銳器刺傷的血痕,這一切卻似乎并沒有讓他顯得落魄,反而使他看起來更加高尚。這讓夏洛特從心底由衷産生一種錯覺——不,她很不喜歡她所想到的事情。因此,她迅速切斷了心中瘋長的奇思怪想。
她的莊重和理智不僅限社交場合的焦點之下——與其說冷酷克制是她面具,倒不如說權力鬥争的經驗便是構成她心靈的全部特質。她不懂得如何思考那些她不願思考的事物——這不是出于恐懼,當然不是。
布萊姆卻總是抛出那些她無法掌控的事情,她很厭憎那樣——夏洛特猶豫地擡起手,撫摸他俊美的臉龐——她該怎樣對自己撒謊呢,他當然在她命運中占據了一席之地。但是,她隻看重現實和權力的得失。對她而言,布萊姆的失敗隻是她政治生涯的參考——她壓根不覺得布萊姆的感情有任何實際意義,甚至,對于丈夫可笑的失勢,她由衷地感到幸災樂禍。隻是,他為什麼就不能一個人爬到角落,死在那裡,不要再用自己的存在攪亂别人的生活。
夏洛特突然驚訝地笑了一下,她意識到,這正是布萊姆的目的。這正是他所決心要求的——摧毀他自己。
“陛下不會讓你死的,布萊姆,我也不希望你死。”
布萊姆看向他昔日為之沉淪過的女人,沉重的鍊條在地面上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眼神與夏洛特交彙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帶着某種疲憊而冷酷的柔和:
“不用客氣……把我的失敗當成你機會……”
是的——她是生來的政治動物,不是感情深受傷害的妻子,而是在局勢間遊走的高明操控者,老練殘酷的政治家。而布萊姆也不是與她糾葛的情人,而是一個達成目的的籌碼,一個被情欲的紐帶操縱的、徹底失敗了的可憐蟲——他隻配承受她的侮辱,他們彼此都明白這點。至少這幾百年間都是這樣,今晚也是如此。
夏洛特的臉上閃過了一絲痛苦的表情,可是,她維持着審視的目光,擡高的額角和朝一邊勾起的嘴角過激地表達着輕蔑。她的手指拂過布萊姆淩亂的衣袍,輕輕滑過他的傷口,直到指尖觸碰到束縛在他腕骨的鐵鍊。
“不需要如此,布萊姆。陛下隻要求你交出——”
“一個不存在的人類女人?”他打斷了她,盡管身體正在遭受可怕的重創,他依然迅速地直起了脊背。可惜,沒有更多供他躲閃的空間——鎖鍊迅速收緊,他的胸口立刻因此劇烈起伏,激烈地咳嗽起來。他努力地在稀薄的空氣間維持呼吸,每一次呼吸,劇痛都仿佛将他從殘酷的現實中扯開——那是因為他的傷口再次被扯開,幹涸的、緊緊粘住皮膚的血漬猛的撕裂了。
盡管如此,布萊姆依然用盡全身的力氣将頭擡起。他不是在看向夏洛特,或者說,除了痛苦與絕望外,已經無法定義他還能看到的東西。劇烈的、持續的痛苦和不斷加深的孤獨讓他幾乎迷失了,他不明白夏洛特為什麼來這裡,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在進行這場對話,身體的疼痛使憤怒火焰般在他心中燃燒,盡管他已不剩任何可供燃燒的東西。
“錯了,布萊姆。”夏洛特平靜地說道,“是你和她的兒子。”
這句話帶來的強烈的沖擊讓布萊姆突然睜大眼睛——他一下子幾乎忘記自己正在哪裡,自己出了什麼事情。
随着夏洛特的話音落下,鐐铐開始瓦解。失去了沉重的束縛,他瞬間因為麻木沉重的肌肉而跌倒在地。
“很明白的交易。殺死你的兒子,他的母親便能活下去,陛下會讓她壽終正寝的。”
趴伏在地的囚徒爆發出一陣笑聲,回響在冷清的密室,他的手指緊緊抓住地面。
“他竟然……竟然害怕一個……想象中的孩童……将會威脅……”
淚水都從他粘上血污的眼角滲出來了,他的臉上還挂着莫名而充滿深意的笑意。夏洛特站了起來,向他走近了一步,直到她的影子與他的身體重合。他的笑聲已經嘶啞得聽不見了,可是臉上的笑容還在顫抖,然後他閉上了眼睛,完全恢複了鎮定。
“那就祝你們好運吧……去找吧……一個倒黴的、根本不存在的孩子……就好像你們對待維爾利特一樣……如果這就是你們所害怕的……”
夏洛特完全的沉默出賣了她的想法,她很少露出凄涼與黯淡的眼神,不知是不是受到冰冷的囚室的影響,她低頭看向丈夫的眼睛閃過不易察覺的空洞。
“他不再防備維爾利特了,是吧……這是由于他信任您對他忠誠的緣故……可是如果有一天……維爾利特露出獠牙,您和他照樣會……”他不再笑了,長長地歎息了一聲,無力地彎曲着自己的身體,向妻子伸出沒有折斷的那隻手臂。
夏洛特沒有說話,用力将滿身傷痕的囚犯拉了起來。他喘息着,深邃的眼睛裡,曾經銳利溫柔的光芒已經徹底殆盡。可是,他又像從前那樣對她笑了一下。
“我的罪在哪裡呢,夏洛特?我是否忠誠于他,是否破壞了規矩……我不斷地……不斷地讓步于他,什麼也不曾要求……沒有任何的怨言……是因為我知道……隻要我還活着一天,他就無法安榻。現在……他終于可以一勞永逸……卻又不肯殺我了。”
夏洛特松開他的手臂,她的手被染髒了,這讓她露出了複雜的神情。她感到喉頭一陣苦澀,那個她與君主共同保守的秘密——關于他們命運預言的秘密——像牆上的黴斑一樣,雖然速度緩慢,卻正在侵蝕布萊姆的生命,或許,還有她自己的内心。
可是,這種感傷是徒勞的——她注定是夏洛特,注定會選擇盧法斯。她已經習慣了用權力掌控人們——要麼将他們變成敵人、要麼變成可以摧毀的目标。她全部的人生都圍繞權力旋轉,權力與控制支配着她的每個決定,她也深深地依賴她不可更疊的信念。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可布萊姆卻不明白,事實上,他曾經心懷幻想,要她去相信他的信念——他期盼着提供她一個停下争鬥的地方。她當然沒有接納。
就像沒有一條魚會反省在水下呼吸是否符合天理,對吧?他為什麼要在岸上向她張開臂膀、承諾她水面之上的空氣不會使她窒息,然後又對她的拒絕感到失落呢?
“事情就是這樣。”夏洛特不容置疑地說道。可是在心裡,她陷入了破碎的疲憊中。她幾乎感到很奇怪,于是,她不再堅定地追問道:“可是為什麼,即使你死了,也要帶走一部分——我和他無法掌控的東西。”
布萊姆愣了愣,夏洛特即使最輕微的動搖也令他産生疑惑。不過他的眼神很快變得坦然:
“我曾經深愛過您,而盧法斯是我的弟弟……我……我有責任愛他……可是我清楚知道自己的遺憾,那就是無法走進你們心裡,理解你們的困境,也無法……無法幫助你走出自己設下的困境。如果你要将其稱之為……不可掌控的東西……也許吧,就連我自己也不十分明白。”
他停頓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氣:“您和他不知道如何找到安甯,或是停止自己的恐懼,這不是由我造成的,我也不會是最後一個無法被你們操弄的人。我同情你們。”
夏洛特怒不可竭地最後望了他一眼,拂袖而去。這就是他為了内心的安甯願意承擔的價碼嗎——不,他也并不安甯,并且,也永遠無法得到安甯!因為他的心已經屬于某個人了,一個注定無法永恒,不能為他停留的人——一個人類!而他,對此人懷有深刻的情感。
她是如何确定的?那是由于,布萊姆昏沉的眼中閃爍着的神聖的光采,而夏洛特恰巧非常熟悉他的那種眼神——一種自我陶醉的、被情感悸動吞沒的、完全盲目的光芒——他原本就是企圖用這樣的光芒照亮她的心靈的,可是卻沒有成功。
出于截然不同的原因,夏洛特的眼睛裡也閃爍起微弱的希望:布萊姆和她一樣——對于他們所處的世界,他原來和他們一樣地恐懼。沒有什麼幸福的、安息的聖所——愛并不是那樣的境地。夏洛特再次感到欣慰了,她為自己的想法感到陶醉和幸福。他也隻是孤獨的……痛苦的……在他的心裡,還有身外,全都籠罩着永恒的寂滅。
因此不必祈禱,無需渴望,布萊姆,你無法留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