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不需要它便能躲避城堡的追蹤,又為什麼要加入血獵組織呢?”
他望着迪米特拉,覺得自己的疑問在問出口之前顯得心思敏銳,但一問出口就聽起來愚蠢。的确如此,布萊姆想道,如果想要确保瑪莉安的安全,迪米特拉詐死離開帝孚日,隻需在人界隐居起來就已足夠了。可是她是為了什麼,她想獲得什麼,他并不知道——或許他真的從未真正理解過她。
迪米特拉用穿着靴子的腳碾碎了地上一株黃色的菊苣,在裂開的泥土之下,有一種不經思考的、理性之外的瘋狂即将膨脹迸發。
布萊姆鎮靜而長久地保持着沉默,絲毫也不在意迪米特拉是否也默不作聲,仿佛是要使她明白,如果有人認為這種沉默令人難以忍受的話,就先開口吧。
“為了向帝孚日複仇。”迪米特拉說道,她的語氣冰冷,但是充滿驕傲,“隻有他們死了,瑪麗安才能真正幸福。”
布萊姆無話可說了。他看着朋友已經扭曲的、變得難看的表情,拉住她的手,用力地握住——他無法用自己的人生或過往的經驗與她辯論孰是孰非,仿佛他的天職就是聽人傾訴忏悔——就像祈禱室裡安置的那些聖像一樣一言不發。
“我加入他們——為什麼,不是您呢,阿魯卡爾德公爵。”她又再次叫他公爵了,這令他痛苦地皺起眉毛,“您又是為什麼徹底失望了、不願統領我們呢?您把一切都忘了,什麼都忘了,搖頭擺尾扮演旁人的丈夫、旁人的父親。否則,我也不必做如今的選擇。”
她的語氣已經不剩下多少憤慨,而是把這當成一個完全滑稽的天方夜譚,故意要引布萊姆嘲笑似的。盡管如此,她的話依然表明她覺得自己為了布萊姆,她的領導者,受到了羞辱;她難受并不是因為自己受到羞辱,而是因為他受了羞辱。
“我沒有選擇。即使不是我,也會有其他人這樣做的。路易絲·德·卡佩——卡佩侯爵的女繼承人,前兩年犯下叛國罪被處決了。她和一名人類血獵結合,如今她丈夫獨自養育他們的女兒。”迪米特拉接着說道,希望他人的事例能叫布萊姆對她寬縱一些。
“既然不是我,那便由别人來做吧。”布萊姆輕聲說道,“很遺憾,辜負了你。”
盡管他是完成迪米特拉和千萬人心中大業的名正言順的人選,他卻清楚自己根本不是這塊材料。年輕而忘我的狂熱——他無法面對,它們好像快要逼迫他跳進火海——不,是那些生命願意為布萊姆跳進火海。他知道,人們真的會這麼做的。在他駐守諾森布裡亞的封地時,所有士兵與軍官都愛他,人人都模仿他,對他的一舉一動贊歎不已。他們隻有一個願望:他能命令他們抵禦敵人,向維京侵略者沖去。仿佛他們真的愛上了他,愛上了諾森布裡亞的榮譽,對于勝利充滿信心。當他發号施令時,士兵們比打了兩場勝仗更加受到鼓舞。
在帝孚日,走到各處他都能受到相同的期待。隻要他下令,人們似乎能為他去死。可是真實的戰争是怎樣的呢?流血、跌倒、哭嚎着被抓住,總是在哀求,總是在乞憐。
如果布萊姆可以掩上雙目雙耳,或許他能夠滿足追随者的期待,将必要犧牲的人放到他們該在的位置——革命和政治就是這麼回事,對吧?追溯一下斯巴達,引用一段馬基雅維利,利索地羅列一串光榮的詞藻和神聖的符号——他知道它們會對追随者産生怎樣的作用,也明白要号召大規模的集體活動、要真正做出什麼改變,總有某人需要成為不可置疑的偶像。如果布萊姆的生命曾在八百年前化為烏有,或許他會認為這一切理所當然,自己和無數熱血青年都死得其所。可是拜盧法斯所賜,他的生命被延續了,于是一切都顯得荒唐悲涼。在那之後,他已經幫助盧法斯和夏洛特達成了一場神聖而正當的篡位,他實在無法撒更多的謊,承擔更多人的性命。
他明白迪米特拉和大多數他的崇拜者是怎樣的人,他們是好人,可是在道德上永遠處于模糊的灰色地帶——鋒利、自信、粗糙——他們身上展現出讓他震撼、珍視和感動的品質。人應當對他人承擔什麼樣的責任,應該如何正當地生活,他們往往不加以設想,便開展激烈迅猛的行動。這并不是說他們不關愛身邊的人,而是他們隻能在經驗中找到道德與人倫的答案——這答案是什麼,完全沒有定數,必須以當時的情況來定奪。或許他們能夠成就比布萊姆更偉大的事務——真正的變革。
“你呢?你準備走上什麼道路?”迪米特拉睜着明亮的眼睛,神情平靜,看不出她是同意還是不同意布萊姆的發言。
“瑪麗曾經問我,如果做正确的事情卻會傷害自己,那麼是否還應該做。我告訴她,如果是我自己我會做的,可如果是她,那麼我希望她不會。這就是我的答案,迪米特拉。我的責任就是我将遵循的道路。”
迪米特拉笑了,仿佛聽到一個瘋癫的巫婆在向她指點治療疑難雜症的方法。
“你沒有變。經過了這麼多事情,你還認為自我犧牲能換來真正的變革嗎?”
“我從不否認我的無能,朋友。”布萊姆說着也笑了,他對迪米特拉會作出的反應毫不意外,“我的方式成不了什麼事,這一點在過往的失敗已經論證得很清楚了。可你很明白,如果沒有自我犧牲,就更加達成不了你所期盼的局面。否則,你也不會為瑪麗安付出了。”
總會有人付諸生命成為騙局的犧牲品,有些人被騙,另一些人了然于胸。可是,為了在他頭頂漂浮的那個神秘的理想,他會抛下他愛的人不管嗎。不——不是這樣。迪米特拉看着布萊姆,一連串最溫情又最痛苦的回憶湧上心頭。她想起和約瑟夫最初相戀的日子,想起父親帶着她去魔界深處探訪紅龍,還有她怎樣在最後的遠征前和瑪麗安告别,女兒吻了吻母親的臉頰,松開她的手——她全然不知母親心中謀劃着詐死。正是為了守護所愛的人,所以才不得不抛下他們。迪米特拉做出過的事情,布萊姆這名父親也一樣會做。
“給我一個不驅逐你離開本地的理由。”她懷着最後的希望說道。她想讓布萊姆遠離一切,不要走到那一步,因為當他需要走向絕路時,他一定會不顧生命照做的。
“與我發生沖突的,是賈思敏的使魔與帝孚日的弗裡西亞·德沃夏克,而他們的目的是搶奪鎖魔戒。動機不言而喻——賈思敏意圖發動侵略,而帝孚日不乏謀反之徒。這條情報對你的組織還算是有用吧。如果想要讨伐帝孚日,那就好好地利用我所告訴你的。我希望這足以證明我對你們的誠懇。”
他說完,對迪米特拉擺了擺手,轉頭離開了。
“去吧,迪米特拉,繼續前進是你們的路。犧牲,則是我的路——如果有這麼一天的話。”
迪米特拉剛想叫住他,卻驚異地發現面前隻有蒙蒙的夜色。随着天色變晚,霧已經彌漫在山間。不論她如何向樹林遠處望去,都隻有一片霧霭。迪米特拉抿起嘴唇,轉頭朝山下升騰的黑色的霧縱身躍下。她将在天亮前趕往血獵組織的伯明翰分會,傳達布萊姆提供的情報。
路途很長,夜霧冰冷,她腦子裡一會出現布萊姆的話,一會出現帝孚日的往事。她仿佛看見一座塵世的天堂、一個公正民主的社會從深淵中升起。可是不一會,另一個聲音又告訴她,她完全做錯了,她無法成功,無法拯救瑪麗安,因為她争取的不是真正的自由。她是邪惡的,瑪麗——一個完全純潔無罪的孩子,她卻殘忍地剝奪了她的生活。一個别的聲音又開始說話,告訴她,前一時代的黑暗正在被消滅,可是後續無窮的黑暗卻從它之上升起,而她,迪米特拉,隻是黑暗的一員。
在黑暗中,迪米特拉仿佛感知到,布萊姆正在逐漸贖去他自己的罪,消失在未來漫長的鬥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