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現在就回家去。”
他從來沒用如此焦躁生硬的語氣同她說過話,似乎連上馬的時間都不願給她,希望她立即調轉方向離開。這讓萊雅莉毛骨悚然。她的身體像是陷入一張電流編織的網一樣,突然不受控制地哆嗦了起來。她很想按照布萊姆所說的那樣做,可惜已經太遲了。
雪地中的鹿以人類無法想象的扭曲形态拉伸轉變着,并且詭異地直立了起來。它的棕褐色的毛發被皮膚吸收,頭部變形,大量的黑發從它的頭皮瀑布般鑽出,兩條前腿連帶着肩膀的骨骼一起向軀幹兩側移動,發出咔哒咔哒的令人不适的聲響。
最終,站在那裡的變成了一個女人——在見證了她先前恐怖的變形秀之後,稱呼她為人似乎不太确切。它的兩隻紫色的眼睛正散發着幽微的光。
“萊雅莉,回家,把門窗都鎖上。”
布萊姆又重複了一遍,這一回語氣沒有先前那樣不容置疑,那是因為他不再确信讓萊雅莉獨自逃跑還是一個可能的選擇。與他命令的話語所相悖的是他的舉動。他緊緊抓住萊雅莉的手,向前邁了一步,用身體将她擋開。
萊雅莉感到他手中似乎握着生死的關鍵。這個瞬間有一種朦胧的、欲言又止的含義。他明明可以使用那不可思議的力量,一眨眼的功夫便能将兩人轉移到别的地方,可是他卻沒那麼做。理由顯而易見,因為這一選擇是徒勞的,更重要的是,特瑞還獨自呆在家裡。盡管他們誰也沒有提起特瑞,萊雅莉卻立刻産生了這可怕的印象:那陌生女人一定知道他們的住址,并且對特瑞的事情也一清二楚。
“我們可是舊交呀,公爵大人,你不該先入為主吧?”女人懶洋洋地說道。
“立刻從我和我妻子面前離開,伊米忒提。”布萊姆毫不留情地回答。
“傷害她對我有什麼好處?你以為我是為了你來的?未免也太高估我對你的情誼了吧?”那個名為伊米忒提的女人露出了單純的笑容,可是與之相反的是她無比兇狠語氣,“我來是為了向你傳達我主人的邀約。你很受女人喜歡嘛。”
“我和賈思敏沒什麼可談的。”
“你在切維厄特的表現可是傳達了令人誤解的訊息呢。”伊米忒提眯起了眼睛,“據說你分明發現了當時隐藏在遠處的廢墟城堡的魔力痕迹,卻故意向你的部下們下達了相反的命令。”
布萊姆冷漠地斜視她一眼。
“舉手之勞。那就當作你的主人欠我一個人情吧。”
“啊呀,令人誤解,令人誤解。就是因為你當時放了賽勒恩特一馬,才叫他有機可乘,一路追着你的行蹤來到九死湖……”伊米忒提閃着火光的可怕瞳孔正端詳着布萊姆,“你叫人家誤以為,你和他們是一路人呢。”
“如今我說得夠清楚了吧。”
“賈思敏可是告訴我,不擇手段也要把你拉攏過來——哪怕違背你的意願。”
“那恐怕你做不到。你無法戰勝我。”
伊米忒提輕蔑地笑了,說道:
“真是大言不慚。我在你身上開的那幾個大洞看來是都痊愈了。”
布萊姆以一種糾正謬誤的坦率目光看着她:
“你戰勝我的條件是九死湖。”
這一回,伊米忒提雖然還是以劍拔弩張的态勢對他的回應表示嗤之以鼻,卻并沒有進一步的舉動。萊雅莉試圖盡量保持理智地面對這個怪物。盡管它表現得像是可以輕易将今天變成兩人的忌日,可事實卻是,它并沒有出手。
“你自稱為一個概念,獨立于物質而存在……你欺騙了我。”布萊姆在心裡得到了和他妻子一樣的結論,他接着說道,“你是湖水的靈體,你和我們一樣,是物質的碎塊。這就是為什麼人們命名你為Imitatio Dei,模仿者。你不是一個概念,你隻是缺乏自我,因為你是鏡面本身。你折射人們的感官與理念。”
說實話,萊雅莉感覺到,如果自己并非布萊姆所保護的愛人,而是他的敵人,聽到他這樣一番虛張聲勢的大話,一定會感到心煩意亂,認為他極其讨厭。事實也是如此,伊米忒提煩躁地打斷了他:
“那又如何。我的力量是絕對的。”
“即使離開了九死湖,你力量的源泉嗎?”布萊姆窮追不舍地說道。
“你誤會了一點,布萊姆。我的任務是拉攏你,不是戰勝你。”伊米忒提用一種勝券在握的惡毒語氣掩蓋了她被揭穿的惱怒,“你可不想你弱不禁風的妻子出什麼事吧。十年前,一個人類男人提着把匕首就讓她差點失血而亡。”
瞬間來襲的恐懼讓萊雅莉渾身寒冷。她一動不動,隻有眼皮不受控制地顫抖。她的眼珠緩緩轉向伊米忒提,而那怪物甚至沒有擡一下眼皮确認它的對手,當然,它沒有必要去确認。不需要更多的言辭,萊雅莉全都明白了。瑣碎的不愉快的記憶同一時刻映放在她的腦海:布萊姆說他曾在卡裡家的宴會上看見過一個與他結仇的魔物;關于特蕾莎·卡裡生日上不幸的謀殺與火災傳遍了倫敦郊外,人人都将矛頭指向一個名為萊雅莉的女巫;六年前諾裡奇的私人畫展上,繼承了頗豐遺産的特蕾莎特意攔下她挑釁……
在高度的壓力之下,萊雅莉仔細地觀察布萊姆的舉動,因為伊米忒提的威脅,他緊繃的臉上瞬間就産生了動搖和恐懼的迹象。她的心像被刺傷了一樣疼痛起來。
他守護着她的安全,屢次拯救她于險境,不遺餘力地支持着她的一切需求與欲望。這世上看似不可能有比他們之間更深層、更深情的關系。據她所知,這種關系對于任何一個需要婚姻的女人來說都足夠了。可是,她無法趕走心中一直存在的不相容的異樣感覺。先前每當布萊姆對自己的過去閉口不談時,她就會産生這種感覺。
她不需要看着伊米忒提狠戾的、非人的紫色瞳孔,就能感到自己的力量與怒火在胸口高漲,像是灌下一杯烈酒一樣燃燒着。她希望自己有勇氣去進入布萊姆的世界,去承擔他流過的血,去為她自己和她所失去的、應該負責任的事物複仇。因為憤怒而翻騰的感官讓她切實地感受到伊米忒提的氣息,那是一種陰沉黑暗的東西,她應該更害怕它的。可是那聞起來更像是雪天被浸濕發黴的地毯,潮濕而貪婪地包容每一寸空氣。那并不是一種陌生的味道,萊雅莉的瞳孔因為震驚而擴大。她意識到,她之所以不感到害怕,是因為她的無知。那是死亡的味道,當梅吉和卡裡先生躺在肮髒的被溫熱的血淹沒的地闆上,變成一個破碎的、僵硬的、弱小的、與物質脫離的存在時,就是散發着這樣的味道。
灌木叢上的雪亮晶晶的。萊雅莉等待着,不知道在等待什麼,可能是在等待伊米忒提宣讀她的命運,也可能是在等待布萊姆再一次解救自己,但她絕對想不到布萊姆會這樣說:
“抱歉,伊米忒提,想用我妻子脅迫我就範,你根本做不到。”
他說着将萊雅莉的手握得更緊了,他經脈叢生的手在細微地顫抖,這份緊張完全被他嚴峻鎮定的表情掩蓋了。他對萊雅莉微微一笑,像是他根本不知道她對他的情緒了如指掌一樣,他用沉着而溫柔的聲音說道:
“會很冷,可以忍耐一下嗎?”
萊雅莉木讷地點了點頭,而布萊姆在得到她的許可後,輕輕擡起她的手,像一名紳士邀請女伴跳舞那樣摘下她的手套。她不知道這個舉措有何意義,而布萊姆的嘴唇碰向了她裸露的手掌内側。伊米忒提的眉毛像看見一隻惹人厭煩的蒼蠅一樣皺了起來。
寒冷讓萊雅莉皮膚下的血管都要凝結住了,以至于她差點沒意識到,在那個瞬間,布萊姆輕輕咬了她。她還來不及驚訝,大量的鮮血便從布萊姆的手心噴湧而出。一道幾乎一英寸深的巨大傷口貫穿他的右手,穿透了整個手掌。白森森的骨頭從殷紅的血裡可怕地探出來,血順着他的手流向萊雅莉的手,她的頭腦中響起一陣巨大嗡鳴,那聲音簡直像一支一千人的軍隊從路的那頭向她挺進一樣,一層黑色的眩暈覆蓋了她的視線。布萊姆立刻松開了她的手,因為害怕她沾上血,他特意用沒有受傷的那隻手将手套還給她。她接過手套,很驚訝自己沒有因腿腳發軟而摔倒。
“看見了嗎,血族和魔物的任何一舉一動都不可避免地含有魔力,這是維持我們生命的基本要素。而任何企圖傷害她的魔力活動,都會被加以千倍奉還。”布萊姆轉過身對伊米忒提解釋道。他并不是為了特意顯示自己的勇氣才表現得鎮靜自若的,這點伊米忒提也很清楚,可是他說這話時難以克制的微笑讓她感到厭惡。
“你他媽在表演耶稣殉道呢,神經病。”伊米忒提特别大聲地朝他啐了一口,沒有來由的激進态度暴露了她不願展示的态度:它也被布萊姆的舉措震驚了。
它假裝無意地看向萊雅莉那還沒來得及戴上手套的手。顯然,那隻手完好無損——除了凍得有點泛紅以外,布萊姆剛才咬過的地方連一排牙印都沒留下,而他自己的手則鮮血淋漓。顯然,這就是試圖傷害她的代價。這是完全超出它預料的狀況,或許她太依賴自己讀心的異能了,但能做到這一點依然并非易事。而這已經是布萊姆第二次讓它吃驚了——上一次是他在切維厄特平原偷走噬魔戒的時候。
“你不願意就不願意。蠢貨。賈思敏的底線是确保你不會幫着帝孚日。我回去向她交差了,沒意思。”它牽強地說道。
盡管如此,它的退讓依然沒有換取布萊姆的信任,他立刻在萊雅莉耳邊輕聲提醒:
“萊雅莉,什麼都不要想,把思想放空。它有讀取人思維的能力。”
萊雅莉驚訝了一秒,便立即照做了。在那一秒内,她意識到這是賽格送給她的銀币所展現的魔法奇迹,而這不是一件該讓伊米忒提知道的事。她呆呆地看向自己的手,麻木地将手套戴上,就像在樹上築巢的鳥将自己的全部托付給樹木一樣,她也讓自己的思緒完全倒向周圍的環境。隻有一個念頭是她克制不住的:
“早知道有這層保護,剛才就應該沖出去把這魔物打一頓。”伊米忒提陰冷地說道,“萊雅莉·阿魯卡爾德夫人,你剛剛是這麼想的吧。”
萊雅莉噎住了。她有些慚愧地看了布萊姆一眼,像是因為自己辜負了對方的囑托而不安。
“确實……是這麼想了。正如你所說,十年前,一個男人就幾乎置我于死地。要想向你這麼強的魔物複仇,當然是天方夜譚了。”她大膽地說道,語氣簡直像在直接詢問伊米忒提是否許可她對它拳腳伺候了,“我覺得這是難得的機會。”
“我為什麼要平白被你打一頓?那男人要殺你是因為他聽信他女兒的蠢話,而他女兒編出離奇的謊話又放火燒了自家房子,完全出于她自己的意志。我隻是給了她建議。”
“我知道。所以我現在不還站在原地麼。”萊雅莉平靜地回應道,像是在說,如果不是出于理性與公平的決策,她完全有可能履行自己放出的狂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