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選的道路少有人同行:我迫切懇求您,溫柔的靈魂,莫偏離您所向往的偉大之境。”
她幾乎能感受到布萊姆手上微微跳動的血管,沉默中流動着某種古怪而誠摯的氣氛。
即使布萊姆說的不是她所熟知的母語,她依然立馬分辨出他對她說的話引用自彼得拉克的《歌集》。因為他所背誦的版本,正是莉莉娜在漢斯爵士的藏書中發現的同一譯者。
公爵對于莉莉娜的欣賞與用心讓她備感榮耀,可是她不知道從他身上奢望更多是否會顯得自己卑劣無恥。
“您知道,我并沒有特意幫助您的朋友安妮斯頓先生——我更不是一名人類同情者。我之所以向漢斯爵士谏言放棄指控,僅僅是因為我不相信政治是非黑即白的。”
“我相信您的善心,莉莉娜,即使你聲稱自己不相信它。”布萊姆松開她的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将自己和那一套可怕的制度捆在一起,不要去為它的錯誤和殘忍負責。這隻會讓你懊悔,因為你會失去一切美好高貴的東西。”
事實是,莉莉娜不确信自己是否還有布萊姆所說的善心。來到帝孚日後,她殺過很多無辜的人,因為她恐懼衰老和醜陋,并且喜歡展現自己最光鮮美麗的一面——她相信隻有鮮血具有這種功效。如果公爵真正了解她,就會明白她愚昧、虛榮、殘忍、一文不值——這就是她的真面目。布萊姆一筆勾銷了她的過失與罪惡,并且願意和她建立友誼的原因,僅僅是因為她歪打正着地在一場政治災難中解救了他的部下約瑟夫。
“于是,我還能怎麼辦——我從此順水推舟地成為公爵的部下。他很看重我,我愛他,可是我配不上他的同情。你和我都配不上他。”
莉莉娜說完這一切,瞥了賽格一眼,仰頭将酒喝盡,漂亮的紅色頭發觸碰到她的後肩,像光滑緞帶一樣卷曲成一個優美的弧度。她将酒杯越舉越高,可是鮮紅的液體依然源源不斷地從杯底湧出,很快就滿溢出來,順着她的下巴、脖頸滴落在她的胸前。
莉莉娜很會喝酒,并且自認為千杯不倒——事實上也确實不會倒,但會不會醉就是另一回事了,并且一旦喝醉,她便會毫無保留地絮述吐露自己的心事。過去有一次,她喝到了布萊姆都忍無可忍的地步,做了很多不得體的舉動與告白,以至于布萊姆大罵賽格,問他拿來招待莉莉娜的到底是酒器還是刑具。從此賽格便沒再拿出這酒杯了。
“你很清楚我的過去……我從小跟着母親一起做皮肉生意,但是她在我十一歲那年就得瘟疫死了。一個主教對我很感興趣,他資助我,而我的工作就是取悅他——以任何他所渴望的方式。聽起來很悲慘,但其實沒有那麼糟……我一向都認為自己就是個女人。”
對于這段過去,賽格的确很清楚,莉莉娜曾在酒後向他傾訴過——雖然那時主要是在說給布萊姆聽。
“在他因為我而被處死前……他一直是個不錯的人……他非常崇拜彼得拉克,據說當這位詩人在羅馬加冕桂冠時,他特意去觀摩過。他總是給我念詩,我完全不懂拉丁語,他就翻譯成弗洛倫薩語給我聽。”
這段回憶,賽格就不那麼熟知了。他從沒聽莉莉娜和任何人剖開過這些細節,這些她内心的小小事件,并沒有像裡程碑一樣标記她所經曆的困苦,而是在她心裡持續地響起回音,就像詩歌會在人心中響起的回音一樣。
那是一個瘟疫踐踏摧毀了整個意大利的年代,疫魔跟随跳蚤與老鼠迅速擴散。世界幾近荒蕪,隻剩下葬禮。
在那個世界中,那個觸碰過、擁有過莉莉娜的男人也許隻有沉浸在古典主義的幻象之境中,歌詠着聖潔的、深情的愛神領域:清泉、綠草、飛舞的花瓣落在女人的裙裾。也許他給她念過,“清涼、透亮、甜美的水/我眼裡唯一的女人/曾把嬌美的身體浸泡其中。”也許莉莉娜喜歡成為他“眼裡唯一的女人”。也許他曾和她談起彼得拉克愛戀的那個貴族的妻子,關于他的愛而不得、罪過、熱戀、被“古老的訓誡束縛”的恐懼。也許他在散亂的詩行中投射了自己的欲望與痛苦,也許他希望以文學正當化自己的罪、對莉莉娜的傷害。也許莉莉娜對于他而言意味着绯色的雲、 奪人心魄的愛火,她是那個“讓你不得安甯,在夜晚降臨之前結束了時日的女人”。也許,在不幸與處罰降臨前,莉莉娜曾經真的被愛着,并且為此感到幸福。
這一切都令賽格疲憊與痛苦。可是,他依然甯願莉莉娜接着說下去,聽她與那些頑固的回憶對抗。他站起身,越過桌子,輕輕握住莉莉娜的手,一根一根地将她的手指從酒杯上分開。他接過酒杯,然後在她面前跪下,用手帕擦拭她身上的酒漬。
“漢斯爵士的藏書裡的《歌集》……其實是從約瑟夫·安妮斯頓家裡偷來的……我動了手腳。也許……我這麼做……并非隻是出于功利心,或是為了讨好布萊姆公爵。你明白嗎?也許……在我看到那本書的時候……我是為了我自己。”
當她聽說了對約瑟夫的指控,并且看到那本不錯的彼得拉克譯本的時候,她能夠想象,在國境的另一邊,子午線的另一邊,有一個好人在乎那些柔美憂傷的詩句,他讀着春光中的愛人,清澈的溪流、飄落的花雨,仿佛這個美麗的神話在幾百年後還是活的。
當她聽到布萊姆溫柔地向她朗誦那些語句時,她确定了這一點。彼得拉克本人要是還活着,并知道這一切的話,也會說,愛和高尚的精神一定能在死亡之後幸存。她知道,在布萊姆那裡,人們不再受愚昧的教條與常識所訓誡,機構也不會施加暴力與壓迫,而是幫助人們感到滿足、實現希望。在布萊姆那裡,人也不再是一個被系統束縛的角色,而是靈魂,真正的靈魂,擁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詩歌。布萊姆在乎那些人,他愛着約瑟夫、迪米特拉,還有莉莉娜。
這就是她從來沒想過的景象。是布萊姆給了她這樣的願景。隻有一件事情困擾着莉莉娜:
也許布萊姆曾經看着他的血族妻子,也這樣在心中對她念過,“清涼、透亮、甜美的水/我眼裡唯一的女人/曾把嬌美的身體浸泡其中。”也許,夏洛特就是那個讓他“不得安甯,在夜晚降臨之前結束了時日的女人”。也許,他讀到“金色的頭發在微風中飄散/纏繞成攝人魂魄的發卷”之時,心中會想到夏洛特的金發,想起金色、晨曦、微風,一切美麗聖潔的意象。
如今,他的愛與熱情也完全被悔恨和悲憤淹沒。對此,莉莉娜郁郁寡歡。她想過他對于愛情已完全失望,并且永遠不會看向自己,永遠是自己觸不可及的人。
可是,現在她得知,他愛上了其他人,一個與他天差地别的人類。
莉莉娜冷不丁地捧住了賽格的臉,着了魔一般問道:
“實話告訴我,賽格,公爵沒有半分可能為我們而戰嗎?即使當有一天,萊雅莉小姐已不在人世?”
“那個人是他的親屬兄弟。他們不會殺掉彼此。尤其是布萊姆。他不會殺的。”
賽格默不作聲地将手帕收起來。他已經擦幹了莉莉娜胸前和腿上的酒,但是滲入衣物的猩紅污漬已經于事無補。莉莉娜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無力地垂下手。
她知道,作為告知她這個預言的代價,賽格原本可以向她要求更多。他可以索取一切他想獲得的、她能支付的、能奉獻的——除了自己的性命,她什麼都願意為布萊姆付出。可是他沒有。他隻是坐在那裡,靜靜地聽她說了一晚上故事,靜靜地默許她略過她想隐瞞的部分。
莉莉娜看了看賽格,不明白自己是否應該抓住他,不明白自己是不是毫不害臊、恬不知恥地利用了他。她自我解嘲般笑了起來:
“我殘忍、冷酷、害怕醜陋……我無法停止殺戮、玩弄别人的性命,用鮮血來滿足自己。可是我卻在公爵面前耍那些可恥的花招,要他同情我卑劣的、荒謬的豔史,要他以為我不隻是個冷酷的魔鬼……仿佛我還有什麼靈魂可言!荒唐……可萊雅莉小姐不曾犯下什麼罪……她根本用不着忏悔,用不着為了自己的所作所為慚愧後悔……”
“萊雅莉小姐是一個勇敢、豪邁、向往真理的人。盡管她因為過去的悲慘而産生過度譏諷與否定的傾向……布萊姆卻能在她的否定中找到他真正認同,甚至是他所缺憾的東西。他們的結合并不隻是命運和時機使然。”賽格說着,毫不猶豫地握住了莉莉娜的雙手。他發現,今天晚上,他不在意是否能赢得她的心。他隻想靠近她,讓她對自己敞開心扉。也許,她是有些卑鄙吧。
每個人都有缺憾——就像夏洛特的矇昧,布萊姆的消極,萊雅莉的否定,莉莉娜的卑鄙。這是曾經年輕的賽格在人性中不喜歡的部分。
他不明白這有什麼意義。一切熱烈的奇遇過後,留給他的隻有幹癟的辛酸,仿佛那些事件與情感的短暫來到隻是為了挖苦他。他喜歡冷冷地嘲弄一切,不熱衷于任何事物,也不做任何寄托。他總是默不作聲地等待一切的發生,等待劇情的轉折将無意義的時間串聯成一個整體。一切的發生都要毀滅,所以即使發生了什麼,也不過是聊勝于無地兜圈子。
但是,莉莉娜卻始終想抓住什麼,并且不管能否抓住。賽格知道,莉莉娜的卑鄙與殘忍,就像是光照射物體時,物體不可避免地阻擋光的去路,投射出醜陋的影子。最後,物體又和它的影子一同歸于虛無。
但是,如果什麼也沒有,一切都是虛無,那麼即使有光又能叫人看見什麼呢?
“可是,布萊姆選擇了和你建立友誼。這是因為他知道,痛苦曾經喚醒過你靈魂中的善良。那也是你的一部分,莉莉娜,不要忘記這一點。也許你做過錯誤的事、罪大惡極的事。可是你從來沒有丢失行善的可能。從來沒有。”
莉莉娜端詳着朋友清秀英俊的面容,仿佛一切都停止了。
現在輪到賽格坦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