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故事更适合被珍藏心底,而不是被暴露在一個你和朋友圍着壁爐喝得醉醺醺的夜晚——因為你覺得這故事隻有喝得爛醉才更容易說得出口。此時莉莉娜就在不斷地仰頭痛飲,她手中的鎏金酒杯中,深紅的酒液卻一點沒少。隻要裡面的液體減少,汩汩的葡萄酒就會自己憑空出現,從杯底将酒杯斟滿。
就像所有這類故事一樣,作為回憶來說,它對于回憶者本人是動人心弦、充滿柔情的浪漫情事,但是作為一個故事,說出口後,聽衆會産生怎樣尴尬的反應,那就說不好了——好吧,沒什麼說不好的,莉莉娜很肯定賽格會有什麼反應。因為這是一個包含英雄救美、一見鐘情之類陳詞濫調的劇本——它太差勁了。它是以莉莉娜的這句話為開端的:
“我是在一場晚會上遇到公爵的。”
這個故事的開頭一說出口你肯定就明白了。接下來莉莉娜準要略帶羞赧地按照順序陳述以下的經過:整個晚會都無人搭理她,如果說夏洛特邀請她是為了專門看她笑話以做談資她也完全相信。不過,布萊姆卻朝她伸出手,隔着手套親吻她的手背。他們共舞時,他垂下厚實的手臂讓她搭住。她對他心動了。
莉莉娜和很多人跳過舞,并且,和很多人做過更出格、更令人害臊的舉止,可是她頭一次臉紅。一種近乎是熱戀的痛苦讓她的臉變得更滾燙。而周圍已然響起男女賓客的低語。莉莉娜聽不清楚他們說了什麼,可是他們臉上都是戲谑的、笑嘻嘻的表情。
莉莉娜感到自己和公爵像是一顆被投進水池的石子,以他們為中心,向外擴散着越來越高的笑聲、聽不清内容的議論聲。客廳的牌桌也傳來椅子挪動的不和諧聲音,穿插進輕松低俗的舞曲裡。
他真的不會感到難堪嗎?如果現在他的舞伴不是她,而是一個……其他任何一位女士,他都不會受到這樣的羞辱。他不會因為周圍人的閑言碎語而後悔嗎?莉莉娜胡思亂想着,可是她被布萊姆堅定的雙臂摟住,随着節奏輕輕擺動。
“我希望我的笨拙不會令您的美麗蒙羞。”他在她耳邊彬彬有禮地說着千篇一律的套話。可是他的語氣真摯而誠懇,沒有一絲令人不快的龌龊,不論那些充滿疑問與嘲諷的低語在議論她什麼,他的話讓莉莉娜突然相信自己似乎真的是一個備受矚目的絕世美女。
這使她陶醉其中,很快就将擔憂甩在了腦後。她從來沒有感到那麼輕盈。公爵和她的動作完全融為了一體,她轉動雙腿,靈活地随着拍子跳躍,繞着他旋轉。事實上,這并不是由于她今晚跳得格外好,而是因為公爵的雙手牢牢地摟着她,或是拉住她的手,總是在正确的拍子上将她送到正确的位置前。
于是,音樂演奏得越來越快,莉莉娜感到熱烈的興奮快要将她的喉嚨撕裂,她的舞蹈也越來越激烈。周圍原先幾對舞伴已經無法引起人家的注意——事實上,他們本來也無意要引人注目,就連他們自己也在注視着莉莉娜與著名的公爵。
直到跳到最後一步,莉莉娜才開始喘氣。布萊姆依然牢靠地将她送到位子上,她揮動手臂劃了個圈,結束了這一舞。她有些不自在地看向布萊姆,直到他又禮貌地吻了吻她那還被他握着的手。
“通常來說,我不是個享受舞蹈的人。可今天晚上,您卻令這件事情變得很輕松愉快。”他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同時仔細觀察她的神情,簡直像是害怕自己的唐突會将她吓跑了——事實上,的确差一點。倒不是因為莉莉娜懷疑或厭煩他的主動,而是因為她不知道他為什麼如此坦然地接近自己,向她伸出友誼的橄榄枝,而她又不知道自己能給予他什麼回報。
他們又聊了些不痛不癢的話題,包括晚餐有多麼講究,莉莉娜今天穿着的禮服和搭配的發飾,然後布萊姆又問過她是否已經習慣了——你知道的,她被初擁以來的生活過得還怎麼樣。她回答說,幸運的是她的睡眠很自然地在改變,每天天快破曉她才睡下,簡直像是為了避免日照而産生的身體的自我保護,而且,雖然帝孚日沒有其他說意大利語的人,英語卻沒有她想象的難學。關于别的方面怎麼樣,她也說不好。
就在他們之間陷入的沉默即将到達尴尬的臨界點時,迪米特拉·安妮斯頓男爵與她的丈夫約瑟夫·安妮斯頓走了過來——約瑟夫幾乎是跟在他妻子身後的。他長得挺漂亮,隻可惜他和她的妻子幾乎一般高,又由于肩膀寬闊、兩隻手又大又紅,顯得笨頭笨腦,并且看起來有點心不在焉——盡管這一點通過他謙遜善良的态度得到了彌補。他有點畏縮地向莉莉娜問好,迪米特拉有些敷衍地和她寒暄了幾句。然後約瑟夫理了理自己的頭發,邀請莉莉娜和他跳舞。
莉莉娜看了一眼迪米特拉,後者一臉淡漠,轉而拉着布萊姆公爵要跳下一支曲子。莉莉娜不大看好這對夫婦怪異的行徑,可是出于禮節,她還是露出盡量誠懇的笑容,将手搭在約瑟夫的手臂上。
安妮斯頓先生摟着比他還要高的莉莉娜,輕輕踏着音樂的拍子。如莉莉娜想象的那樣,他有點笨拙,不大會跳舞,并且也不想好好跳。因為今天晚上,他和妻子有充足的理由接近莉莉娜。隻聽他紅着臉,對自己的舞伴說道:
“您在前段時間的案子裡幫了我很大的忙,說是您救了我的性命都不為過。”
“我隻是秉公辦事,并不是特意要幫誰的忙,大人。”
在她說完之後,約瑟夫·安妮斯頓連續跳錯了好幾個步子。
“不過我很願意接受您的感謝。”
她張開微微上翹的漂亮嘴唇,對這位腼腆的笨熊說道。她故意以異國的口音将“您的”這兩字發得格外重,表明即使她嘴上說着公允正直那一套,心底裡卻很願意偏私于他。約瑟夫的臉又紅了。幾個月前,他因贊助一名人類作家而差點被漢斯爵士以人類同情者的罪名彈劾。是莉莉娜在整理漢斯爵士的私人藏書時,“恰好”在其中找到了那同一位作家翻譯的彼得拉克的詩集——他對自己擁有此書的所有權一事竟然并不知情——因而莉莉娜勸說他放棄了指控約瑟夫的念頭,以避免自己沾上嫌疑。
她那時僅僅是漢斯爵士麾下一個做文職的小小門客,絲毫不受到任何重視。不過,她很清楚權勢在這個社會是一種資本——不論是多麼渺小有限的權勢。對于别人的苦衷,她不會有求必應,才會在運用自己權勢的時候得到最大的回報——比如說夏洛特的邀請函,以及兩個英俊的上流社會的舞伴。
第二支舞結束時,借着樂師調音的空隙,跳舞的賓客們散開了去。他們在一旁竊竊私議,目光時不時好奇地落在她身上。她提着裙擺穿過座位時,他們立馬停止談話,目光閃躲一下,禮貌地朝她微笑避讓。人們向她表現的敬意是空前的。
她認為今晚該出的醜、該露的面都已完畢,她也沒有其他特别想要談話的對象,便向約瑟夫·安妮斯頓告别,獨自走到露台上。雖然表面鎮定自若,她的心還在為布萊姆的觸碰而狂跳不已。客廳裡,迪米特拉坐在沙發的一側,她丈夫正站在她身後。她擡起兩條肌肉豐滿的手臂托住她丈夫的臉,仰着頭接受對方落在自己額頭上的一吻。
莉莉娜沒有看見布萊姆的身影,隻見到夏洛特在幾組人之間自如地來回走動,笑眯眯地聽着高雅的客人們用自以為說得很好的法語娓娓講述不在場的某個名人的趣聞秘事,一會加入人家的高談闊論,發表些高明卓越的觀點。她履行着主人的責任,一雙敏銳自信的紅眼睛始終盯梢着每個人的動靜。莉莉娜不知道夏洛特是否發現她的丈夫已經不在人群中,又或者說她根本不在乎,就像她也不在乎莉莉娜今晚的處境一樣。
莉莉娜回想起布萊姆和她離得很近時他身體散發的氣味。他的氣息、他堅實的臂膀所營造出的舒适與安全讓她感到滿足又緊張。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她突然無端地想象布萊姆那位威嚴而美麗的金發妻子站在他的身邊,據說,當年就是他們這對夫婦一同謀劃推翻了先王德古拉的政權。莉莉娜隻是在腦海裡勾畫了這一對璧人,心就像被刺傷般疼痛起來。
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為一個第一次見面的男人産生這種過度的妄想,在跳舞時,他搭在自己肩膀與後腰的手甚至沒有一點進一步的動作。
“我找了您很久,原來您在這裡。”
布萊姆從另一扇門走進露台。莉莉娜看着他,就像做壞事被抓包一樣臉紅起來。她為自己的幻想與毫無理由的妒嫉而感到羞愧,就好像布萊姆直直望向她的眼睛能看見她在想什麼似的。
“希望不是——”他突然皺起眉毛,“該不會是迪米特拉對你說了什麼失禮的話吧?”
“不,我隻是突然想當一個隐形人,從這裡往外張望,看看能瞧見什麼新奇的事。”莉莉娜微笑了起來,她自己也沒有察覺自己心中正暗自因為布萊姆為自己出頭而感到得意。
“對于一個隐形人來說,您太美了。”布萊姆笑着搖了搖頭,像是不大同意她的說法。
莉莉娜賣弄地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可她的頭發一點也不亂,并且永遠光滑油亮,就像是和她那形狀精巧的頭顱是一體的。她看着公爵,露出她所擅長的那種笑容,其表達的信息很明确:她知道自己的魅力,但是也無法減少它,所以便随它去了。
她明白布萊姆話裡的用意。一整個晚上,她穿着露出雪白肩膀與胸脯的禮服向每個人微笑,可是卻不看着他們,仿佛她隻是想慷慨地讓人們一覽她絕妙的姿色。她來這場晚會的目的十分清晰,那便是在帝孚日的上流社會建立安身立命的本錢。
“我來是因為,我還沒有機會和您單獨晤談一次。我想和您談談您的事情。”
“我的事情有什麼好談的?”她微笑着,整理了一下胸前的項鍊,“我……沒有财産,沒有身份,雖然算得上貌美,但是卻是……”她說出這話,顯然花費了很大力氣和決心,但是後面的話她沒有接着往下說。
“您強大、有才華,莉莉娜,并且,懂得抓住機會。”布萊姆說道,他的目光中充滿親切與友愛,“您這樣說,仿佛您前途黯淡,可是……這話我隻和您一個人說,因為我很喜歡您。”
他握住莉莉娜的雙手,熱烈的目光不容置疑,這讓莉莉娜相信世上已經沒有比他即将要對她說的話更重要的話語。
“我們被惡習纏繞,本性幾乎迷失了方向。那從天堂而來的慈光,都已熄滅,誰想要讓缪斯聖山引下一道清泉,也會遭到世人嘲諷。誰還渴望桂冠、姚金娘的花環?”
莉莉娜的眼睛瞬間瞪大。布萊姆停頓了一下,接着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