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說,切維厄特以南一帶早就變成了那姓賈的東方人的地盤——自從她不知上哪兒找了兩個使魔之後。如果您要告訴我,說我們和廢墟城堡不處于戰争狀态,那您再也别聲稱是我的朋友,或者親王陛下忠實的仆人。”
1613年八月,布萊姆·阿魯卡爾德公爵近來名聲大噪的心腹莉莉娜伯爵在向晚會上第一個向她搭讪的客人如此評論道。
在她說話時,兩排皓齒在微微翹起的嘴唇間露出來。每句話說完,她上下唇一抿,擡起眼睛看向和她對話的人,看看人家的反應,然後慢半拍地微笑起來。
向她搭話的來客名叫拉吉,他成為血族前的身份叫做諾維奇的拉吉,是一名猶太高利貸者的後裔。他的家族在諾曼征服後移居到英格蘭境内,并受到威廉一世的庇佑。他是一個不機靈的青年人,他祖父過身後,債權依律轉移到國王手中,他家的借貸生意自然迅速凋零了。到了他經營時,諾維奇的一名居民橫死在野外,債務人為了逃避欠債,便夥同死者的家屬謊稱拉吉通過邪惡的異教儀式殺了人。由于沒錢賄賂地方官員,拉吉很快就被逮捕。他們威脅他說,不上繳巨額的罰金就一天砍掉他的一根手指。好在一名路見不平、為人厚道的帝孚日三代血族解救了他,使他一節小拇指也沒少就重獲了新生。
他在第四代血族中相貌不差,身材勻稱,為人淳樸忠厚,在中流社會可以算是風度翩翩的紳士——在帝孚日可沒人在意你的族裔是否背負謀害基督徒或是亵渎聖餐的偏見——不過他至多也隻能出入中流人家的客廳。上流社會原本還沒他的份兒。事實上,今晚是他第一次受邀出席此類的場合。夏洛特·阿魯卡爾德公爵的使者送來請帖時,告訴他這隻是一場小型晚會。但他還是打扮得過分正式了些。
夏洛特公爵的客人源源不斷地入場,來的全都是帝孚日的名流與新貴,拉吉正像一隻走進糖果店的耗子那樣,感到眼花缭亂。然而并沒有人對他感興趣,夏洛特本人也隻是朝他點頭緻意,在他千篇一律地問及她的健康與親王陛下的健康時,略略嚴肅地向他表示贊許——這是她招呼等級最低的客人時的禮儀。
如此一來,能供拉吉接近的人選便隻剩下獨自一人坐在沙發上的莉莉娜。她是布萊姆·阿魯卡爾德公爵忠誠的部下,在切維厄特之行尋找噬魔戒時立下功績,被賜予了男爵的爵位。她為人謹慎,禮節周到,可惜在帝孚日還是不招人待見。許多人直言不諱地稱她是女扮男裝的人妖——這是在諷刺她人類時期曾當過牧師的娈童,并且,她原本不是“女兒身”。甚至有人借機揣測嘲弄起布萊姆·阿魯卡爾德的私生活——她初入社交界的那場舞會,公爵曾不顧他人側目而邀她共舞,此後她便加入他的麾下。人人都知道公爵有多麼器重她。
莉莉娜自然不會令公爵的信任付諸東流。自從十年前的任務結束,公爵親自向陛下獻上噬魔戒,此後便在帝孚日杳無音訊。盡管阿魯卡爾德家剩下那兩位尊貴的大人依舊若無其事地舉辦宴會、出席各類場合,不大中聽的謠言已在作祟——不是在說布萊姆投敵叛變,便是說他大勢已去。更有荒謬者,竟傳出公爵已和一人類女子成家隐居的流言來(不過這條消息就連他的政敵都不相信,即使公爵幾乎是一名公開的人類同情者,他還不至于如此不堪)。交際場上,莉莉娜總要義憤填膺地發表着對于時局、賈思敏、以及廢墟城堡的精辟觀點,其态度之偏激熱情,仿佛再沒有比她和她的公爵更愛國、更願意為偉大的、傑出的、輝煌的親王陛下付出生命的人物了——她試圖彌補她主人岌岌可危的名聲。
在不遠處,奧利維亞·漢斯小姐手捏一柄鴕鳥毛的扇子,半遮住自己豐腴的圓臉,笑吟吟地向其他來賓議論道:“有這樣衷心的部下,阿魯卡爾德公爵是很懂得如何以德服人的。如果公爵今天在場的話,我會叫我爸爸好好向他讨教心得。”
她一面在諷刺公爵,一面又話裡有話地指責起她父親漢斯爵士的部下安德烈·洛。這個漂亮的年輕人是他父親的門客與幕僚。他自命不凡、相貌英俊,從出身上來說至多是個上不了台面的二流人物。他魅力超群,誰同他說話都會感到輕松愉悅,已婚的夫人,或是風流的小姐,誰和他一起,随便和他說幾句話,都會覺得自己今天特别動人。漢斯爵士帶他出席各類場合,就像一個飯店老闆将一塊最新鮮健碩的牛肉挂在門面前,向食客們展示自己有什麼好菜招待他們。
可是,自從安德烈和他那金發的搭檔從切維厄特凱旋,他對漢斯家的服從便不似從前了。他依然和奧利維亞一起出席了夏洛特的晚會,滿臉陪笑裝作仔細聆聽她的樣子,可是卻時刻在等待脫身的機會。奧利維亞不過是轉頭同熟人問好說話,在人們吵鬧的談笑聲的掩護下,安德烈竟然立馬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斷定安德烈正和他那搭檔在某處偷腥鬼混。
拉吉裝作沒有聽見奧利維亞·漢斯夾槍帶棒的話,而是順着莉莉娜的政治樣闆戲,像上了發條一樣,也結結巴巴地奉承起來:帝孚日應當成為所有血族唯一的救星和唯一效忠的祖國。是的,對此他深信不疑。陛下是多麼仁慈英明,他成為咱們的陛下可謂是擔當着最偉大的天職。可是那個賈思敏和她的勢力難道懂陛下的苦心麼?他們以惡棍和流氓為先驅,滿腦子隻有野蠻的戰争——帝孚日是一向熱愛和平的,可賈思敏不懂陛下崇高的心靈。
一番話正說得火熱,阿魯卡爾德公爵那著名的女兒恰好款款走來。她美得簡直讓拉吉有點恐懼。
整個晚上,維爾利特公爵小姐都在以無可挑剔的禮節遊走在每組客人之間。她眼高于頂,話也不多,但豐富的社交經驗令她非常善于觀察,時時留神着人們的言談與表情。夏洛特幾乎信任她來代行半個主人的責任,她盯梢着客人們,一會在冷場的一組中間安插新的座位,一會在過于喧鬧的那組插兩句話,以确保晚會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她彬彬有禮地朝莉莉娜與拉吉問好。拉吉千篇一律地問起她母親夏洛特的健康,又詢問起布萊姆的健康。莉莉娜如釋重負地看着眼前這個誰也不需要、誰也不認識的陌生青年人找到了新的寒暄對象,像是完成了一項重任。她站起身來,說道:?
“拉吉先生,您還不認識維爾莉特·阿魯卡爾德小姐吧。說真的,您對最近賈思敏即将在廢墟城堡加冕而拒絕臣服于帝孚日的傳言如何看待?聽說帝孚日邊緣地區的窮人都向她請願。我看拉吉先生對此大概有許多看法。您和他會很聊得來的。”
“哦,那麼,您就和我講講吧。”維爾利特說,她的表情看起來對此事并不感興趣。
莉莉娜擺脫了拉吉這個初出茅廬的小子,便尋找起夏洛特的身影。就和公爵夫人一樣,她必須在自己遇上麻煩前打聽到下落不明的公爵的行蹤,并且越快越好。她提起裙擺,穿過幾把椅子,卻突然被人攔住了。
攔她的是兩個女人,其中一個竟然就是她剛剛議論過的賈思敏。她身材健壯高大,長着東方人标志的豐腴的顴骨,兩頰卻很瘦削。跟在她身後的是個莉莉娜沒見過的紅發女人,又高又瘦,從袖口露出的兩隻胳膊關節大得出奇,手指倒是很纖長。她實在算不上多美,尤其不适合盤發,弓形的有點寡淡的眉毛下長着灰藍色的、幾乎半透明的眼睛,在顴骨下迅速收緊的下颚和額頭比起來顯得太窄,或許有些人會認為她算得上一種另類的迷人,但很難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可是,她整張臉卻露出和長相很不相稱的叫人不快的輕蔑眼神。
莉莉娜看了看兩位來賓,舉止持重地向她們分别點頭緻意,既不想得罪,也避免因為過于尊重賈思敏而可能招緻的話柄。
“您就是莉莉娜伯爵,我的主人一直期待和您見面。她非常敬佩你們的公爵。”那個紅發女人露出虛僞冷淡的笑容。莉莉娜通過她的話語判斷出那女人是賈思敏大名鼎鼎的使魔伊米忒提,便沒有回答——據說她能随意變更自己的樣貌,并且擁有非凡的魔力,賈思敏在魔界切維厄特深淵找到了她,從此便非常器重她。
賈思敏順着伊米忒提的話,慢吞吞地用英語說道:“我很同情可憐的公爵。”
莉莉娜雖然預感到賈思敏會說出什麼不得體的話,但也已經攔不住她,便立馬反駁道:“為了陛下的需要,我認為公爵沒有什麼可憐不可憐的,并且,他是非常為陛下效勞的。。”
賈思敏還來不及露出笑容并陰陽怪氣地贊揚莉莉娜這顯而易見的馬屁,客廳便揚起一陣輕快優美的旋律。音樂家們開始演奏了,人群中傳來衣裙的窸窣,來客們紛紛調換位置、你一言我一語地決定舞伴與順序。
“現在帝孚日也流行勃艮第的音樂嗎?我的主人也非常欣賞這個樂派。如果可能的話,她會很願意與您共舞一曲。”伊米忒提笑着對莉莉娜說道,淡灰色的眼眸突然變得像冰霜一樣刺人“可惜她有個規矩—她讨厭男人碰她。”
她在諷刺莉莉娜并不算個女人,當她說這話時,站在一邊對賈思敏臉上露出了一刹那的微笑。這個東方的外來者今晚并不多話。她柔軟豐滿的兩條手臂從袖子裡滑下來,什麼多餘的動作也沒有,毫不費力地搭在身子兩邊,好像一隻暫時蹲着不動的貓——這是為了稍後猝不及防地縱身一躍。她那表情沒有逃過莉莉娜的眼睛,又或者說,她是故意留下破綻給莉莉娜揣摩的。
“不過我倒是很願意替她和你跳一曲呢,莉莉娜男爵。”伊米忒提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