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一場上流社會的歌劇、舞會、酒席,維爾利特從來不是焦點,而路易絲卻是。她是這一代年輕貴族在一切社交問題上說一不二的人物。對于如何在人群中立足矚目,她駕輕就熟——人們隻需看她一眼,看看她那點綴着鮮花的柔軟棕發怎樣擺在脖頸一側,肩膀上披着如今人界才時興的印度方巾,再到她那貼身高腰長裙如何襯出她優雅的身段,便能知道,一個知道如何穿着珍奇的衣物卻保持着閑适與高雅,這樣一個人對于她所在的世界的感知與覺察一定是天賦異禀。漢斯爵士未出嫁的二女兒奧莉維亞曾經說過,如果有一個人能告訴你貼身穿的絲綢長裙搭配的外裙,什麼時候應當在肘部的切口漏出一截,什麼時候應當是無袖的,那麼這個人便是路易絲·德·卡佩。而對于人界歐洲擴張帶回來的格式稀奇玩意兒,路易絲也是至高無上的權威。
維爾利特痛恨她——路易絲如今飽受痛苦,卻并不脆弱;她牙尖嘴利,從小養成一種圓滑的社交能力、随機應變的口才,卻唯獨在對維爾利特說話時輕蔑放肆;她善于取悅,曉得怎麼世故圓通地奉承别人,可是她的内心深處卻一點也不虛榮,并沒有什麼潛藏的欲望;她明明什麼都不需要做就能拔得頭籌、引人注目,卻還是在舉止與禮儀、體術與功課上花費比任何人都要多的時間,讓維爾利特擡不起頭。
因為這份痛恨,她們同窗百年卻未曾互通款曲,以至于連争吵都沒有。她認為路易絲瞧不起她,而她也害怕路易絲,害怕知道她腦袋裡裝着怎麼樣叛逆新奇的想法。她害怕路易絲的想法比她自己的要崇高。
不論是維爾利特的痛恨還是維爾利特的害怕,路易絲都絲毫沒有理會。她飽滿可愛的臉頰因為微笑鼓起了一點,出于習慣,她以她一貫彬彬有禮的迷人風度凝望着鐵欄外她昔日的同窗,直到維爾利特一句話、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
路易絲繼續不疾不徐地說道:
“你可不要認為這是我在編排阿魯卡爾德大人,我和我的雙親在心裡是很崇敬他的——他們曾經管他叫作帝孚日唯一相信真理的人。所以呢,他們也因為同阿魯卡爾德公爵往來過密而被親王記恨在心,最後難逃一死。維歐拉,你真的認為你的父親與你的家族,你們的前途便光明一片麼?“
維爾利特感到自己抓緊鐵欄的手被鐵鏽剮蹭得生疼,可她依然握緊拳頭,肮髒的深紅色垢漬嵌進她的掌紋。她不知道該如何松手才不會顯得自己愚蠢尴尬。
”維爾利特,我的父母,他們是有信念的人,或許他們是兩個懶漢,成天遊手好閑,喋喋不休地說着制度的缺點、批評稅收政策又有哪些地方不行。可是……他們是有信念的人。不得已來了這個地方,變成了血族,他們是很可憐的,可是他們卻不怕死。因此,我也不怕死。“
“或許你交出那個血獵,城堡方面還能放你一馬。”維爾利特咬着顫抖的牙齒,低聲勸說道。這時,她很清楚地看到一滴眼淚從路易絲的眼眶滑下,遲疑地凝在她的下巴,很久才滴在她放在膝蓋的手背上。
路易絲張揚妩媚的眼睛裡第一次蒙上一層茫然的迷霧。她修長的脖頸緊繃着,頭顱一動不動,隻緩緩地轉着她的眼珠,分别朝她兩邊沒有燭火照亮的牢房看了看。
維爾利特随着她的目光,也朝那兩間無人的狹窄囚室看了看,确認了的确什麼人也沒有。是空置了許久,還是不久前才被騰出,她不得而知,但路易絲并不是關押在這個囚牢的第一個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自從我來到這個監牢,就不曾抱有一刻幻想。我的seed已交給我的愛人,什麼人也救不了我的命。如今我的父母早已被處死,而我知道我的女兒在我所愛之人的庇護下……将要從事一份能給她媽媽與祖父母帶來榮光的事業,在我們曾經走過的、以及我們沒機會走過的道路上前行。我并沒有什麼……我并沒有什麼遺憾。“
路易絲遲緩地說道。她看着維爾利特,被燭火照亮的眸子閃爍着一股狠勁——這是出于她對生命的執著。維爾利特愣了一下,緊接着心中犯起一絲得意,并一點也不為這卑鄙的想法感到可恥:路易絲對于自己的性命并沒有她表現得那樣處之泰然。她的确看起來很平靜,可心中無非是一邊用盡力氣關緊了,另一邊又被撬松了。
然而她堅持用十分鄭重的口吻對維爾利特說道:
“今天就是我的死期,我是被我的父母懷抱着希望與愛而來到這個世界的。他們曾經被人界的社會逼迫到走投無路,所以才來到了這個可憎的陰溝,來到這裡,把我帶來這世上。然而他們在這裡的絕望并不比原來要少。我也和他們一樣絕望。”
維爾利特一動也不動,時間就仿佛回到了五十年前的馬術課課間,路易絲為了填補她們之間無可救藥的沉默,隻好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哲學與文學的題目,而她在一旁,靜靜地等她說接下來的話。
“我的女兒,她也是我和那人懷抱着希望與愛帶來這個世界的——他們的世界,我父母曾經所屬于的世界——他們在作為人類的生命的盡頭拼命逃了出來,如今我又把女兒又送了回去。所以我明白了,不論在哪,人總是給得出希望與愛的。”
“這希望與愛,不是很快就破滅了嗎?”
維爾利特以她一貫陰郁的語氣說道。鐵欄将路易絲的身形隔成幾節,她幸災樂禍地看着,試圖掩蓋自己的不快。
這世上,的确有些孩子是因為希望和愛降生的,在人類的世界如此,在他們血族的世界也是如此。路易絲是這樣的孩子,路易絲的女兒也很走運。可是這都不要緊,因為很快她們就會被殺死,和生下他們的愚蠢父母一樣不複存在。他們心中産生希望和愛,是因為他們認為生活本身難以忍受,因此生活也不容忍她們。一切過後,依然站在時間長河裡忍受着生活的,将是維爾利特·阿魯卡爾德。她勝利了。她憑借對城堡的忠誠與對命運一聲不吭的順從戰勝了路易絲。
她戰勝了路易絲,她戰勝了她自己。
可是路易絲卻突然輕笑起來,用她客氣有禮的聲音對維爾利特說道:
“你記不記得有這樣一件事?有一回,你在馬術課上與我競速,即将要輸我整整一圈。你眼睜睜看着我要赢了,一時着急便狠狠夾了馬的肚子,結果一下子被發了怒的馬甩了下來。我的天啊,當時你渾身粘的都是泥土和馬糞。”
“本來不記得了,多虧有你提醒,仿佛曆曆在目。”維爾利特咬牙切齒地回答。
“瞧呀,你以為不記得了,其實卻怎麼也忘不掉。消散在你記憶中的事物、過去的事物、忘記的事物,從來都沒離開過你。不快之事是這樣,希望和愛也是如此。”
她的聲音客客氣氣,帶着不多不少的親熱,是維爾利特所無比熟悉的那套腔調。無數個晚宴與舞會,她都是這樣彬彬有禮,帶着虛僞的關切同人們說話,就仿佛說着旁人的事情也是在說自己的事情一樣。
“維爾利特,有些事物我們記下來,因為我們認為它們值得回憶。可是有些事物不需要被記住,它通過我們的軀體、我們的經驗,我們在這世上所度過的時間而存在,不斷延伸,生生不息。流過我們生命的事物依然會通過我們在别人生命中流淌。不要以為這世上隻有死亡不會斷絕。愛和希望也是一樣。”
“強辯之辭。”維爾利特生硬地答道。
“是嗎?可是我有預感,我即使死了也絕忘不掉你呢,親愛的夥伴。”說着,路易絲捋起頭發,輕柔地撥到一邊,原原本本地露出她那飽滿而專注的額頭與挑起的眉梢。她的态度即使不說是倨傲,也可以稱得上是俯就。維爾利特冷漠而仇恨地看着她。她不喜歡這個親愛夥伴。她不喜歡這個優雅自然、聰明漂亮的人。
“我告辭了,你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