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特征與形狀有何意義?萊雅莉不知道。她能分辨梅吉的臉小巧妩媚,約翰先生的臉體面老實,卡裡先生的臉年老臃腫,布萊姆的臉英俊莊嚴,迪米特拉女士的臉堅毅可愛。與此同時,是不是隻有他們才能看到萊雅莉的臉?人們最終是否都要學會如何在鏡子裡看到旁人眼中的自己,才不至于迷失?
她胡思亂想着進行洗漱,并換上了睡裙倒在床上。窗戶被兩扇緊閉的木闆遮蔽。碼頭距離塔巴德酒店不過幾步之遙。她知道這樣的距離是不至于讓布萊姆去送行的。此刻他和迪米特拉應當正在距窗下不遠的位置臨水而立,如果她打開窗就能看到他們。
因此她沒有開窗,隻是任由漫無止境的時間将自己吞沒。
正如萊雅莉所預料,不出幾步布萊姆與迪米特拉就走到了河岸的台階邊。路途很短,可是還未說出口的談話顯然很長。他們規避船夫與行人的注意,沿着河煞有介事地向前走着。
“你是如何成為血獵,我已不想過問,可是教廷這一個世紀以來以巫術罪打擊異教徒的暴行已經過火。血獵組織受教廷的恩惠庇護,恐怕遲早也會腐化。”
“我知道。隻求謀生罷了。”迪米特拉苦笑了一下。
“對不起,是因為作為領導者的我過于軟弱,才緻使追随我的人失去容身之所。”
“别那樣苛刻,公爵。其實我們都知道你會輸的。強權總是獲勝,而抗争也不會止息。至少與你一同抗争是十分有趣的。”她頓了頓,“抗争填滿了我們空虛的時間。”
布萊姆沒有說話,他看着孑然一身、失去一切的昔日夥伴,感到了萬分的落寞與凄涼。他們是一群醒來了便難以入夢的人,而他們的敵人在夢中陷得很深,因而比他們百倍地投入,千倍地殘暴,不惜一切地在夢中豪奪那虛幻泡影制成的權杖。
那權杖很快就會消散的。可是在它消散之前,會以多麼強橫專制的手段搓磨他們、消滅他們呢?即使那權杖是一個靠不住的幻影,可它絕對性的力量所帶來的創傷、痛苦,難道還不夠真實嗎?他自以為清醒、無欲無求,卻因此無法用虛與委蛇、冠冕堂皇的修辭僞飾引導子民,也無法用卑劣下作、居心不正的手段謀略壓垮敵人。
如果他選擇成為盧法斯,專斷卑鄙地達成自己的目的,那麼他該對他人負起什麼樣的責任?而他選擇成為自己,為了自身道義的完滿無暇,最終隻能滿盤皆輸,他又該對他人負起什麼樣的責任?
“喂,别太自戀了,公爵。這不全是你一個人導緻的後果。我們人人有責。我們是有自我意志的人,又不是你養的狗。是我們選擇了你。而我們明知道會輸還選擇追随你,是因為我們甯願追随輸家,也不願成為混蛋。”
迪米特拉默契地打斷了他的沉思。多年來的相處與共事,使她早就領略這名長官自省自嫌的方式——他對自己的糟糕感官每每都能夠達到一種摧毀他心靈的地步。布萊姆并不像是被說服了,但他的思緒已被拉回現實。他朝迪米特拉笑笑,說道:
“不論如何,知道我沒有拖累你的性命,終歸還是好事。今天能遇見你,我衷心感到高興。”
“它向我求救,布萊姆。”她面帶歉意地回應了他,“那條龍那樣笨拙地對我說着父親的家鄉話,說它知道我是迫不得已,它能帶我離開。而那個時候……我滿眼隻有五十歲那年在漆黑廣袤的魔界森林上空見到它的景象。我不光無法殺死它,無法無動于衷地看着它被殺……并且我已經十分疲憊,一心隻想終結親王為我們量身打造的荒唐試煉,更不願瑪麗安也被迫卷入我們的鬥争。”
他沉默着,霎時間想到了什麼,像是害怕錯失良機般趕忙問道:
“還有一事,我不得不向你請教。在你失蹤之後,瑪麗安就得了一種病,時常會失去力氣昏睡過去。起初我們都以為是你不在後她的心病所緻,直到幾個月前,在切維厄特平原,她說她感到自己與那條龍之間有一種魔力鍊接……對此你可有頭緒?”
“我無法回到三界,在魔界更是無處可去,于是輾轉來到人界,而那條龍是不可能跟着我的。但它對我們時時放心不下。它曾經和我父親相處過很長時間,因此很擅于使用我們家族一脈傳承的搜尋魔法。我剛随它逃離時,它就用魔法探測瑪麗安的情況。而這種魔力的連接是雙向的。恐怕是由于紅龍的seed過于強大,導緻瑪麗安每被探測一次就會耗盡魔力吧。”
迪米特拉低沉的話音落下,他們便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漫無目的的腳步,生怕這場沒有意義的散步行進得太遠。
“那麼賽格……算了,再多問也無益。”布萊姆的話剛說出口,就被他自己自嘲地打斷了。
“不光你不想問,連我也答不上來。我隻知道賽格與我父親僅僅是點頭之交,不大相熟,且我父親并不十分喜歡他。”迪米特拉也嗤笑出聲。對于他們共同的這名智者朋友故作神秘的姿态,他們從很久以前便心照不宣地拿他開涮。
河岸的晚風拂過他們的頭發,他們相視一笑。他們心知肚明雙方的人生究竟到了何種山窮水盡的地步,這短暫突兀的會面極可能是他們最後的相聚。可是他們依然釋然地笑了。世界出奇意料的殘酷,可是在純粹的絕望中,他們萌發了天真的希望。
“你與萊雅莉小姐十分般配,若是事成,我為你們證婚。”
迪米特拉對着十幾米外一名停靠在岸船工招了招手。後者站在小小的擺渡船上,同樣招手回應他們。
“絕不邀請你。你一進門說的那番話已經惹她不快,什麼守寡不守寡、接替不接替的,實在不像話。我可不要為你得罪她。”
他們朝着岸邊的台階緩緩走去。晚間微寒的氣流令迪米特拉裹緊了羊毛披肩,她朝越來越近的船夫點頭緻意,同時小聲在布萊姆耳邊嘀咕:
“我哪知道。我探測到你的seed一直和一個人類在一起,還以為你改了性子開始喝人血了呢。誰知道那人是你愛人還是儲備糧。”
“你非得貧嘴嗎?”布萊姆瞪了她一眼。
“活該,當年你們撮合我與約瑟夫時,不知道我有多煩。”說完,她快速地用手護住了頭。果不其然,布萊姆的暴栗沒能落在她的腦門上便被她的雙手擋住了。他們大笑了起來,然後緊緊相擁。
“保重。”
“你也保重,記得讓我證婚——”
迪米特拉特意等到船隻開遠才如此沖他回喊。如此一來,盡管布萊姆還想反唇相譏兩句,卻也不便再說。他自認倒黴地笑了笑。
請帖不會寄到。迪米特拉并沒有留下住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