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陣暈眩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最初是從他看向鏡子時開始的。鏡子是那個死去女人的眼睛。死去的女人是他的母親。
他記得女人熠熠生輝的眼睛,如同把一整個藍天都裝進她兩個光潔、生動的眼球裡,在她死後全都失去了色彩,像是兩片灰白黯淡的魚鱗鑲嵌在骷髅黑洞洞的眼眶裡。她被帶回來時已經死了很久,屍體僵硬得像塊木頭,眼皮已經合不上了。這位美麗的亡者死不瞑目的神情,比她腦袋上被巨石砸出的大洞還要可怕。
她死水一般眼睛像是磨損很嚴重的銅鏡。他瞥了她一眼,便偶然看見那兩面模糊不清的“鏡子”裡他自己的面孔——那面孔因為血緣的緣故,與那女人的面孔是多麼相似。
他頭一次感到死亡的存在。
他是一個健壯、英俊的年輕人。眼眸像女人生前一樣,活像是裝進了一整個天空,頭發則是被陽光親吻般的金色,而這也和女人如出一轍——如果忽略她頭發上還未被擦幹淨的血污的話。
死亡的含義,在他這個年齡原本是不存在的。即使他在當天目睹了母親鮮血淋漓的冰冷屍首,最初也隻是感到驚愕,從未真正理解其中的意義。如今,随着悲傷的眼淚已經灑過,驚雷般的詫異也已消退,他們為了後事而來回奔波,勞碌得頭昏眼花、饑腸辘辘,死神就從死者的眼珠裡鑽出來,纏繞在他的心頭。
他是一個青年人,出身高貴,前途大好。“死亡”的含義——他又一次想到,在他這個年齡原本是不存在的。而一旦看到了,便無處不在:枯萎飄零的葉子,牆壁上被拍扁的小蟲,母親生前冒出來的幾根白發,父親幹癟額頭上擠出的皺紋,腿腳不利索的老管家發出的可怕咳嗽……
恐懼令他眼中的世界全都變了樣。夕陽最後一縷光輝正在吻别亡者生前的卧房。夜色開始降臨,首先是遠處延綿的山林在斑駁暗紅的晚霞中變成了黑色的剪影,西面天空盡頭的巨大太陽開始下沉,帶着最後血紅色的餘晖,将房間中的一切都淡淡地染上這單一、暴力的色彩。朝夕相見的母親在他印象中親和漂亮的臉龐在昏暗的紅色中變得凹陷、恐怖。
輕柔冰冷的橘紅色籠罩了牆壁、帷幔、床鋪、屍體,與他們本人,就像死神的裹屍布一樣無處不在,将他們浸潤在一灘鮮血裡——那是送給死者的裹屍布,還是提前送給他的?
他毛骨悚然,喘不上氣,眩暈劫持了他的整個身體。
他着了魔一般盯着女人已經變得透明的眼睛,震驚地看到他扭曲、變形的醜陋影像。霎時間,他感到看不見的死神已經站在他身邊,他幾乎要竭力将它推開,卻什麼也沒推到便失去平衡跌坐在地上。
他的暈眩因此緩解了一點。金紅色的夕陽正在褪卻,他多麼恐懼一天中的這個時刻。父親外出了,今天早上他賴了床,母親臨行前還半開玩笑地訓斥了他。她此刻躺着的這張床鋪,他曾和她親密地分享過。用小刀留下劃痕記錄身高的木梁,被惡作劇削短一小截的小凳子,纏繞着她幾根金色發絲的象牙梳,她最珍惜寶貝的精美陶瓶,鬧過笑話的家用賬簿……她曾經體會過生活的快樂,也品嘗過愛情的甜美、誕育兒女的辛苦與欣慰。同所有的人一樣,她活得蠻好,有自己的一套本事與處世哲學,也擁抱過更長遠的希望。吃飯、洗漱、打扮、同丈夫商議、教導兩個兒子、管理家事、巡視封地、記錄賬本……她一切用于日常事務的物件,或大或小,全都擺放在原位,就仿佛等待着她明天睜開眼繼續去使用它們似的。正如明天的日出依然還會升起。
可是全都完了。杯碗、床鋪、衣裙、首飾、梳子、紙筆……她什麼也用不上了!就這樣一個人,前一刻還好好地說笑着,卻忽然消失了——死了!而漸漸消退的夕陽,正最後一次臨幸她,她的眼睛卻看不見——
看不見——
他六神無主,體味着這其中的含義。死亡的念頭已經随着母親眼底的倒影,深深鑽進他的心底,占據了他整個心智,不論看到什麼,它都會像洪亮的鐘聲一樣将那個事物與自己聯系在一起。
死了,就什麼也看不到了,什麼也用不上了。一旦死了,就煙消雲散,什麼期望、快樂都沒了!而新的生命卻每天都被帶來這個世上,人的生命、家畜的生命、蟲蟻的生命、飛鳥走獸的生命、花葉的生命,可是死去的這個生命卻永不會複現了!
他看到太陽消失在地平線,夜幕一整個吞噬了天空與大地。他還有多少個日落可以看?他曾經從來沒有計算過,因為太陽理所當然會落下,第二天又會再次升起,而他會一直、一直這樣度過每一個日出與日落,以至于他根本不會注意到。
幾萬次?幾千次?幾百次?而他若是死了,太陽卻還依然會落下、升起,竟然就這樣一切照舊?不,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如果他已看不到了,那一切怎麼還能夠繼續持續下去呢?這真是沒有道理!
他被籠罩在夜色裡,頭昏腦脹地想着,思緒早已不在過世的母親身上停留了。如果此時頒布一套法律,要太陽在他死後不許再東升,他也是肯做的。
然而昏黃搖曳的光竟然立馬打破了這名年少暴君的新律。
他死死盯着死去女人的眼睛,那裡竟然折射出另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倒影來——那倒影來自床的另一邊,是他的哥哥點亮了蠟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