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女孩在狹窄的走廊裡穿梭,躲避着往來的賓客與家仆。最終他在馬廄偷走了一匹客人的馬,沿着紅磚宅邸的側面小心地尋找着逃跑的路線。
一陣亮光突然照亮了他的頭頂,他一顫,下意識地将萊雅莉裹進自己的鬥篷裡。在他們上方,一處陽台的落地窗打開了。房間内歌舞升平、人聲鼎沸的盛況像一個遙遠的舞台。一個十二三歲的金發女孩背靠在陽台的扶手上,平靜地将手中的鍍金燭台舉向了厚重的窗簾。
火舌順着布料快速地攀爬、繁殖,火光在她身前燃起,将她變成一個黯淡的剪影。她注意到了他們,冷漠地扭過頭,從上方投來視線,并漠不關心地朝他們揮了揮手,用她缺了兩顆牙齒的鮮紅小嘴露出一個瘋狂的笑容。
從她一張一合的唇語中,布萊姆讀出她說的是“再見了,女巫小姐”。他頭皮發麻,牽着馬朝遠處的林場狂奔,一到了山丘上他就抱着她上了馬。他最後望了一眼燃起火光的窗戶。雕花大理石窗台如同一個華麗的畫框,将屋内尊貴的客人們的南腔北調、碗碟與銀器的碰撞聲、華麗衣飾在貴重地毯上走動的沙沙聲全都框成一幅沒有個性的畫作。每個人都醉眼朦胧,叽叽喳喳地扮演着符合身份的、毫無見解的社交“文明戲”。
在那些不真切的喧鬧面具之中,布萊姆看到一個令他驚詫的人影,在她滿臉堆笑地發表恭維客套的話語、并漫不經心地轉過身背對着陽台時,他分明看見她棕褐色的眼睛裡快速地拂過一抹妖異的紫色。
他知道她也注意到了他們,于是憤憤地咬緊了牙關,雙腳猛地夾緊馬腹,向遠離這紙醉金迷的暮色中快速地前進。
他顯然連累了萊雅莉,讓她遭緻伊米忒提的報複。那個魔鬼洞悉人心,自然也會像操縱木偶戲一樣玩弄這個封閉基督教家庭中每個人的心智。
人類如果沒有心懷邪念,那麼惡魔是無處可以緻使他們反目的。每一個熱情澎湃的講經神父都是如此宣稱的。可他們忘記了,人類的仇恨、愚蠢、偏見本身是罪不至死的。對伊米忒提的強烈厭惡使他緊繃的下颚在馬背的颠簸中咯咯作響。他帶着巨大的愧疚與憐惜,将昏厥的萊雅莉死死地揉進自己的懷抱裡。
在馬不停蹄地行進後,他終于帶着萊雅莉來到了倫敦郊外的一所旅店。馬夫警惕地牽走了他偷來的沒裝馬具的馬匹,前台的夥計懷有敵意地用不信任的目光打量渾身血污的他們。
“我們在郊外遇上強盜,我妻子受了傷,從馬上摔了下來。”他硬着頭皮胡編亂造了一通,然後給了夥計一把銀币,抓住對方略微緩和的間隙,乘機追加道,“請立刻替我們請一名醫生,還需要熱水和藥品,以及幹淨的衣物。剩下的錢請你們喝酒。”
他将她小心翼翼地安置在空房間的床上,走到窗邊點上了燈。一陣敲門聲後,侍女送來了許多熱水、毛巾、繃帶和衣服。他接過東西便迅速關上了門。
萊雅莉的雙目依然緊閉着,像一尊雕像一樣肅穆。他輕輕抱起她,用浸濕的毛巾繞過她皮膚上的諸多擦傷,輕拭她身上的血。然後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顫抖地撥開她被利刃捅破的血衣。他觸碰她皮膚的指尖無法控制地抖動着,凝固了一半的粘稠血液被沾了熱水的毛巾瞬間吸附,在一盆一盆的水中迅速地綻放出鮮紅的顔色。
他雙眼通紅,巨大的酸澀與痛苦在他的眼角醞釀着即将爆發的眼淚。他想尖叫,想抱着她痛哭一場,想用捅進她身體的那把尖刀劃破自己的喉嚨。可是他沒有這樣做。他的雙唇抿成一條緊繃的直線,像是面對一場難以忍受的噩夢那樣,機械地脫下她的衣服,麻木地擦拭她身上的血,然後一處一處地包紮她的傷口。
他早就習慣了受傷,知道如何妥善處理各個身體部位的不同創傷。他曾經無數次在危機四伏的荒野孤獨地為自己止血、療傷,就像對待一具動物的死屍那樣拿烈酒清洗傷口,然後像把一塊死肉包緊裹屍布裡一樣拿布條包紮。然而萊雅莉在昏迷中每發出一次嗚咽都像尖刀刺穿他的脊椎那樣令他心碎。盡管這微弱的生命反應也令他緊繃的神經稍稍得到一點安慰。
做完這一切,他跪在床邊,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希望這雙手能牢牢地留住她的靈魂。
一個中年女遊醫在數額龐大的報酬的吸引下很快就驅馬趕來了。那個矮胖的黑衣女人驚訝地打量着布萊姆替傷患做的熟練的止血處理,滿腹狐疑地檢驗奄奄一息的女孩身上的傷口。她的背部、腰部被各捅了一刀,左手手臂被深深劃了數道傷口,此外,她的額頭和身體各處都有擦傷和摔傷。總而言之,她傷得很重,不過運氣不錯的話她大概不會死。
女遊醫在重新包紮了她的傷口後,留下一些藥物便走了。
萊雅莉的運氣果然很差。當天晚上她就發起了高燒,渾身滾燙得像一塊燒紅的碳。
布萊姆每天都行走在精神崩潰的邊緣。房間的窗簾緊緊關閉,他晝夜不分地關注着萊雅莉的狀況,每隔幾個小時就替她的傷口上藥并重新包紮,然後喂她喝下消炎退燒的藥物。
其餘的時間,他不是緊握着她的手,就是替她梳理她散亂的頭發。他想,如果她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頭發已經被精心梳理整齊,一定會很高興。她看起來總是很在意自己的頭發。
但這隻是他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經曆了這樣恐怖的創傷,布萊姆懷疑是否還能有任何事物會讓她展開笑顔。
在他不眠不休、無微不至的照顧下,一天晚上,當他轉過身将毛巾從熱水中取出來時,萊雅莉冰冷的灰藍色眼睛正毫無光彩地凝望着他。
内心的喜悅緻使他幾乎要驚叫出聲。他沖上去握住她的手,不斷地親吻她冰冷的手背,将自己的額頭抵在她的額頭上,喋喋不休地訴說着對上帝的感激。當他做這一切時,萊雅莉心灰意冷的目光隻是稍微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就很快移向了别處。
新的憂愁很快就在前頭等着他。萊雅莉每天一言不發,茶飯不思,除了水以外什麼食物都不吃,隻是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雙眼瞪着空無一物的天花闆。
她蘇醒後的數日才對他說了第一句話,是問他讨要她的速寫本。
他滿懷着希望将她的舊襯裙還給了她,認為這至少是個好兆頭。可她隻是盯着那件肮髒的血衣,注視良久,然後裡面包裹着的色粉顔料都從窗台扔了出去。
那天之後,布萊姆時常能看見她沉默地捧着速寫本塗塗畫畫,像是着了魔一般入迷。他不敢貿然窺看,可是她看上去并不介懷。紙張上的圖像有好幾次都在他不經意的餘光下暴露。
每張畫都是紅色的。她隻留下了紅色的顔料。
面對她的行徑,布萊姆一點也不想形容成反常。她經曆了這樣的苦楚,做出什麼樣的反應都是能夠理解的。可是她的體重一天天地減輕了,手腕與手臂寬大的骨節在她機械地作畫時,像骷髅一樣在她單薄的皮膚下來回移動。她就像一具行屍走肉一樣隻進行這一項事務。
然而布萊姆知道,她并沒有變成行屍走肉。每一個夜晚她入睡時,總是緊緊地蜷成一團,像受傷應激的野獸,在睡夢中不住地咆哮、怒吼、尖叫。
或許是知道哭泣也無事于補,那幾個漫長的夜晚,即使在夢中,她一次也沒有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