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似乎隻講了一半,又似乎已經講完了。天幕上方傳來一陣長長的歎息,像是一個孩子要滴下淚水的眼睛,又像是一個老人将往事藏匿在欲說還休的唇間。布滿星星的黑暗似乎包含了從前的一切、現在的一切,與橫在未來的廢墟,包含了萬物初生與消亡的呻吟。地面上的喧鬧離她很遠很遠,以至于它們混雜在一起,變成朦胧的海浪聲。在天地之間沒有背負天空的巨靈阿特拉斯,隻有遙遠的令人昏昏欲睡的聲響與一片虛空。她在這長長的沉默中坐了許久,直到地面的一切變得那麼小,小到從指縫中漏出去。
啪的一聲,像是書頁被猛地合上,房間突然亮了,書架、小桌與賽格都出現了。
他帶着驚訝的神色看着萊雅莉,此時她已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手中拿着賽格手裡的那本書。
“嘿,書被你合上了。故事被打斷了。”他抗議道。
“沒頭沒尾的爛故事。哄小孩的吧。”她的眼皮半阖着,灰藍色的眸子帶有一種隐忍怒意的冷漠神情。
“好吧,我不為這故事辯護什麼。”賽格攤開雙手,“這是我一個友人年輕時寫的。如你所說,蹩腳的爛故事——他就不該寫——好在他在這方面很謙遜,聽得進他人的意見。我隻是想說,孩子,人們能預知自己的命運,也能感知自己與他人命運的聯結。這是被宇宙間的星辰一早就決定好的,卻不需要占星術,最平凡的人也能聽懂星星對我們的低語——隻要你聽得足夠仔細。”
“胡言亂語。我怎麼沒聽到過星星對我說話?”
“不,是真的。你聽得到。”他堅持說道,“這就是為什麼作家們寫故事、即使是最未開化的人也講故事。有時是關于他們自己的,有時是關于他人的,有時發生在現世,有時是現世、彼世都未曾發生的故事。人們說故事,是在說預言——關于命運無數可能性分支的預言。人人都是預言師,即使他們自己并未覺察。”
她不說話,嘴角抿了起來,鼻子拱出細細的皺紋。
賽格并不失望,隻是好奇地沖她眨眼,柔聲問道:“你顯示出很大的敵意,為什麼?”
她一時不知道說什麼,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指搓弄書籍的封皮。她像是搞懂了什麼詭計、下定了某種決心,擡起頭定定地看着賽格,一邊在此打開了那本神奇的書。
“你總是愛說什麼預言,什麼故事。不如我也來講個故事吧。”
賽格來不及說話,眼前的一切便都變了樣。取代了洞穴壁畫似的星星與天空的,是鋒利、混亂的油畫筆觸。
“從前呢,有個女孩。她和她父母住在英格蘭東部一個小村莊裡。她家一居室的小房子建在一條河邊,她就出生在那裡,以那條河為名字。他們家是佃農。她父親耕作,母親幫人看診。”
那些稚嫩卻生冷、堅硬的筆觸構成一片灰綠色的濕地,上面坐落着一座如大動脈的華麗的莊園與一間教堂,圍繞着那動脈逐漸延伸出一塊塊小村莊與耕地。由黑褐色小點描畫的佃農與雇農們在灰綠色中勞作、放牧、耕種。一塊亮棕色在這場景中擴大,仔細一看,是一間畫得毛毛糙糙的小木屋。
“他們每餐都拿面包沾土豆濃湯吃,不過女孩是村子裡有名的捕魚能手,她不幫父親務農、不跟着母親出門治病的時候,就站在那條小河裡抓魚。夏天則爬到河邊的樹上,把果子從高高的樹枝上晃下來,她父母在下邊攤開毯子接着。”
故事中出現了一抹亮色,淺黃色、綠色與大量的白色勾勒出一條波光粼粼的河流。那一定是個熱的不得了的夏天。刺眼的陽光照射得河水、樹木與木屋都亮得發白。河邊三個紅頭發小人在白光裡像三個可有可無的小點。
“後來大航海時代來了。莊園主們發現羊毛出口業比農作物有利可圖。他們失去了土地,隻剩下這個小屋。父親在小屋中病死了。母親在小屋中餓死了。她無事可做,就拎上母親的醫藥箱與一腦袋母親傳授的知識做起了遊醫。起初日子很難,卻也捱得過去。她治療小兒發熱,幫婦女接生,有時也給意外懷上孩子的女人們賣些她們需要卻在他處買不着的藥。有一天,莊園主的女兒得了種怪病,說是請了劍橋的名醫也不曾見效。她便上門訪問,一是想着那女孩怪可憐的,二來也想從闊綽的莊園主那裡得些好處。可是那個富裕的、穿着絲綢禮裙、坐在漂亮的紅磚砌的火爐旁邊的女孩,一見到她便尖叫着發了病,指控她是個女巫,是因為她的詛咒她才得病的。她想,可能是因為她滿臉冷漠還穿着黑衣的緣故吧。審判進行得很順利。這個女孩被當作女巫吊死了。”
整個世界被濃烈的髒灰色油彩一筆一筆勾勒又覆蓋,顔料層層疊疊地堆砌,像無數個血痂與無數個未結痂的血淋淋的傷口。賽格觸摸着那些凹凸不平的肌理,什麼都沒有說。
啪的一聲,合上書的萊雅莉出現在他眼前。
“故事講完了。”她說,“沒有星星,沒有預言,沒有神迹,沒有地獄,沒有天堂,沒什麼道理,教不了你什麼高深莫測的真知灼見,也不包含什麼人生真谛。就是這樣一個故事,我講完了。”
她在賽格的注視中站了起來,退後幾步找到了書架上一處空缺,踮着腳将書插了回去。她收拾完桌上的茶具,向窗邊那個比她高出幾個頭的畫架走去。将平畫刷在渾濁的水桶裡攪動了幾下後,她端詳了一會,然後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我聽夠了天上的星星,聽夠了神祇與宇宙的玄妙。那些與我又有什麼關系呢?我所能講的,隻有這地面上的事。我想把天上的神與天使都拉下來,非逼他們降臨到我所在的世界不可。
可是天太遠了,我太小了,神聽不到,就像我聽不到星星的聲音。在渴望着神全知的唇對我昭示一些神迹時,我從地面上也飄了起來,就好像在旁觀與我不相幹的事情。
我變得高高在上,時刻對他人的愚昧評頭論足,心裡卻最最瞧不起自己。因為我懸在地面之上,忘記了如何再次腳踏大地生活。我就是這樣的白癡。要我說,人們講的故事就是這麼一回事。所以我不想說,也不想聽什麼故事。”
畫筆在畫布上用力地按壓,刮刀肆意地堆疊、雕刻未幹透的厚重顔料。她像一個木偶那樣機械而緩慢地擺動着手臂,然後突然停頓了下來。
“謝謝你教我畫畫。我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想試試了。”她轉頭朝賽格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或許哪天也可以教我剛剛那個變出花的戲法?其實還挺有趣的。”
畫布上,茂密的草叢中半露出一條閃爍着白光的河流。賽格想,她畫的一定是一個熱的不得了的夏天。河邊大樹的樹冠都被刺眼的陽光吞噬了輪廓,隻留下草地上斑駁的樹影清晰可見。
他們之間的沉默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賽格與萊雅莉對視一眼,進門的人是威爾與拉菲娜。那個愛開玩笑的小個子惡魔此時丢了事不關己的态勢,緊緊皺起的眉頭令他們警惕起來。
“賽格大人,阿魯卡德夫人造訪公爵府邸了。”
賽格猛地站了起來,萊雅莉看清他抿得很薄的嘴唇後邊緊緊咬合的牙齒。
威爾焦急地陳述道:“聽說公爵與主人被親王傳召分配任務前,她曾面見過親王。公爵夫人住在自己的封地與宅邸,從來與公爵無來往。我恐怕是調虎離山……”
“索妮還守在阿魯卡德邸嗎?”
“是,大人。索妮藏身在鏡子裡,不會叫她發覺的。拉努夫前去與她周旋了。”
“讓索妮将畫面傳訊到我房間的鏡子裡。萊雅莉,”賽格背對着她,壓抑着聲音中的不安,“你留在這裡。”
“拉努夫不會有危險吧?”她因威爾與賽格反常的态度擔憂起來,焦急地追問着,
賽格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對威爾說道:“你先去,我随後就到。”
威爾與拉菲那匆匆行了個禮便離開了。
“我也要一起去,我得知道拉努夫和索妮怎麼樣了。”她看賽格一言不發,急得拉住了他的手臂。
“萊雅莉,留在這裡。拉努夫和索妮會沒事的。這不是你該知道的事。”
“阿魯卡德夫人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威爾為什麼那麼着急?她為什麼令你們那麼害怕?”
賽格依然背對着她,擡腳離去。門合上的一刻,萊雅莉突然感到她攥成拳頭的手中多了一個冰涼的金屬小圓片。她詫異地打開手掌,發現那是一顆厚厚小小的銀币,上面粗糙地雕刻着十字紋與動物圖像。
“這是什麼硬币?”她沖到門前試圖開門追問個清楚,卻發現把手紋絲不動。
“它來自諾森布裡亞王國。是我的一名占蔔顧客給我的報酬,上面還殘餘着他的氣息。托它的福,如今這個結界才能精準地在他眼皮子底下隐藏蹤迹。”他在萊雅莉奮力壓動門把的聲音中冷靜平穩地在門那頭說道,“您下個月就離開這裡回人界去。這裡不再安全,我原本就有意遷居至魔界,隻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
萊雅莉将全身重量壓在門把手上,瘋狂地上下掰動,手心被勒出深深的痕迹,然而這一切都是徒勞無功,賽格的腳步聲越來越遠。她憤怒地松開手,狠狠在門上踹了好幾腳。
“你問我阿魯卡德夫人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這就是你問題的答案。”他悶重的聲音從門另一側傳來。
她的手腕酸了,腳也踢疼了,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或許這一切都超出了她該理解的範疇——一切——或許一開始就不該讓她知道什麼血族魔族,或許一開始她就該接受自己的命運,而不是逃避那場審判——即使是不公的審判。下個月——她想。到頭來,她對于他、對于他們的世界依然知之甚少,這一切卻都要像一場奇異的夢一樣結束了。
“下次記得教我那個變出花和硬币戲法!”她不甘地把硬币朝門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