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賽格大人。”腳步聲的主人在門外低聲呼喚他們——那是威爾的聲音。
賽格為他打開了門,這個個子矮小黑發男孩一眼便看見了一地的玻璃碎片。他有些戲谑地擡了擡眉毛,卻識趣地将目光移開,不再提及。比起雙胞胎妹妹索妮,他并不如他表面看起來恭順。他淺褐色的眼睛後總是藏着一種不難發覺的近乎惡作劇般的神情——他刻意将這種令人惱怒的反叛神色包裝在一層極不用心的僞裝之中。自然,這缺陷并不意味着他是不稱職的使魔。他向他們行了個禮,将一封信遞到莉莉娜的手裡。
那紙張落在她的手掌裡之時,陷入暈眩中的莉莉娜像是觸電一樣清醒過來,可是酒醉後劇烈的頭痛讓紙上的内容變得難以閱讀,于是她求助一般轉向賽格:“是帝孚日。”
“親王陛下召您明夜子時前去議事。一同受邀的除了最近風頭正盛的洛與安妮斯頓……”威爾體貼地補充道,“還有阿魯卡德公爵和他的千金維爾利特。”
“大張旗鼓地召集了這麼多人。”她像是要驅散頭痛與困意一般用力按了按眉心,那些名字傳入她耳中的瞬間,他們背後奇妙的權力糾葛便在她腦海中演變成一張怪誕的、不斷收緊的網,“我們先回吧,威爾。”
聖保羅大教堂悠揚的鐘聲敲了一點。他們和威爾一同走出酒店,走進雨中荒涼無人的路段。稀疏的雨點不知不覺間變成了斜掃的疾雨,将他們的腳步與談話沖散在鐘聲裡。
“這一次,他是為了噬魔戒,對吧?這時刻還是來了。”
“不論如何,都不要試圖去違逆他的命令。你想要的時刻還沒到。”賽格不置可否、顧左右而言他的話語無疑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答案。
“我可沒有偉大到會為了别人犧牲自己。隻是不知道阿魯卡德公爵會如何反應。”
“布萊姆遠比你我想象得更聰明——即使他的魯莽總是會蓋過他的這一優點。你該小心自己——不過,也别擔心得太過。”他像是要說服她一般将手搭上她的肩膀,用力地捏了捏,“預祝你一切順利,我的莉莉娜。”
鐘聲的音階一闆一眼地按照數學模式演奏着。他們像是沒有注意随鐘聲飄走的雨水那樣向前漫步着。敲響這傳進萬千人耳中的鐘聲的人是誰呢?他是一個年少力壯的人,還是說他的雙手是否已經顫巍,額前也被歲月劃上刻痕?莉莉娜想象着那個從未走進她生活中的陌生的幻影将這龐大的圓形金屬擡高,依次拉動繩索,永無止息的降序音階就這樣奏響了。這種日複一日的無意識勞動是否更接近祈禱,亦或者他壓根不理解上帝?她看着賽格,他為什麼一點也不為這鐘聲與看不見的敲鐘人感到驚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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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崇拜并不隻是人類的專長,同樣也盛行于他們邪惡的近親、亞伯堕落的兄弟之中。他們對縱飲的狂熱往往更甚:如果說日神阿波羅是掌握時間标尺、秩序與理性的神,那麼失去了太陽神寵愛的族裔,便自然拜倒在這位狂歡與混亂的神祇的庇護之下。他們整夜地飲酒、買醉,狄俄尼索斯在他們尖耳朵旁曉谕,而他們洗耳恭聽:醉酒吧,享樂吧,縱欲吧,淋漓暢飲吧;在酒醉的狂迷中,你們的本體便模糊了、解脫了、與我合而為一了;黑暗的、暧昧的、深不可測的、狂暴的破壞力量便解除了枷鎖——這才是真正的你。
在酒神崇拜的狂熱程度上,正在青雲直上、迅速創建更廣業務範圍的漢斯爵士絕不遜色于他的同僚的任何一名血族貴族。他可謂無能,卻十分親切可愛,長着紅撲撲的臉和過早出現的大肚子,更難得的是他另一方面的才智:總是知道面對什麼樣的人該說什麼樣的話。這使他在帝孚日最高法庭與他的君主那裡都很受寵。盡管他缺乏了身為十三審判所須的抓住要害的能力,審閱公文卻還算謹慎勤懇,是一個字也不敢錯漏令君主的欣賞蒙羞的。
安德烈·洛是最沒出息的那一類人,是個懶漢,對什麼事情都滿不在乎似的,卻愛玩女人。不過他是漢斯爵士最忠實的幕僚、最親密的盟友。他橫沖直撞、能說會道,時常顯得太肆無忌憚。他渾身怎麼也用不完的沖勁使得他每天不論與漢斯爵士暢飲到多晚,都總能在次日的會議與庭審上邏輯嚴密、頭頭是道。不過洛終歸是上不了台面的二流角色:他出身不好,是人界一個貴族與風俗女子的私生子,弑殺了父母亡命天涯之時被漢斯爵士發掘的;更要命的是他本人懶惰、不上進,倒是平白浪費了他與生俱來的狠心與好頭腦。他自己難得主動追求些什麼,因此漢斯爵士養他在身邊做一些髒活。
“九點半了,洛侯爵。”同洛說話的是他業務上的搭檔瑪麗安·安妮斯頓,她對于眼前喝得醉醺醺的男人無動于衷,機械地提醒道。
洛不回答她。在昏暗暧昧燈光下,他用拿着酒杯的那隻手的手肘撐着頭,歪着身子湊向他那正襟危坐的搭檔,如果再靠得近一些,他的皮膚就将感受到對方急促的鼻息。可是他沒有。他那張法蘭西人的臉算得上英俊——是那些典型的衣冠楚楚穿着金絲大氅、長統白絲襪的帝孚日紅人的漂亮——五官輪廓分明,身形矯健,配着潇灑的佩劍與優雅的小飾物,皮膚在精心的彌補與保養下蒼白得透明。不過比起那些地道的帝孚日紅人,洛并不是一個由豪華衣飾與優秀教養堆砌成的精雅的先生。他的襯衣總是穿得很松垮馬虎,卷發用系帶綁在腦後,更多是為了方便而非裝飾。在一衆頭發鬈曲、高聳、撲着好看發粉,臉孔像個精緻假面的貴族之中,他像是個不遵守秩序的反叛者。然而他的俊俏與魅力都是毋庸置疑的。這使得他在女人堆裡很受歡迎,可是卻常常遭到男人的嫉妒。
“九點半了,洛侯爵。”她隻好再重複了一遍。
“九點半了,那又怎麼了?”
“是你見漢斯爵士的時間了。他要和你談談我們明夜子時與阿魯卡德父女會晤之事。”
“啊,你說的不錯。不錯。”他漫不經心地嘟囔着,身子退了回去,将杯底的酒飲盡。安妮斯頓面前的酒一口都沒動過,她的眼睛卻已經合上,蝴蝶翅膀一般的睫毛安靜地垂在眼睑。她生得很美,卻沒有魅力,少數議論過她的人一緻認為那是因為她很木讷,且太愛穿黑色,而大多數人則壓根沒把她放在心上。一個已故男爵的孤女在帝孚日的貴族圈子裡是很難引人注目的。不過從沒有人否認她與洛很相配,尤其是她難得的比洛更加爛泥扶不上牆。總體來說她很管用。她從母親安妮斯頓男爵繼承的搜尋的魔力讓她在許多棘手的案子中顯得比洛更加必不可少。
安妮斯頓男爵的丈夫早些年在任務中殉職了,之後不久,她本人也在圍剿炎龍時犧牲了,隻留下瑪麗安這個年幼的遺孤。據當時同行領隊的阿魯卡德公爵所證言,那隻渾身覆蓋堅硬鱗甲的龐然大物從洞穴中朝他們露出頭,便很顯然地對安妮斯頓男爵展現出驚人的興趣。它竟笨拙地張合着嘴,發出一種神秘的聲音,若不是龍不可能說話,且它發出的聲音連博學廣聞的公爵都無法識别,那舉動簡直就像在說某種語言一樣。假使它真的掌握了語言,那麼顯然它的話是對着安妮斯頓男爵說的,因此她主動請纓去探查,卻在一陣強光之中與炎龍一同消失了。盡管她的獻身壯烈偉大,卻并沒使還活在人世的瑪麗安·安妮斯頓在帝孚日得到什麼殊榮。她的雙親還在世時便早早失了親王的歡心,他們的犧牲想必是他喜聞樂見的。又更何況在母親死後,她忽然患上了這種困病,隔三岔五便會昏睡過去,這使得她原本還算出色敏銳的搜尋能力也顯得不起眼了。好在她被廣結人脈的漢斯爵士收留了,這些年來替他辦一些中規中矩的案子。自從這個名叫安德烈的年輕人被漢斯爵士初擁後,她不論在哪裡昏昏欲睡,身邊都少不了他雙手插在口袋裡站在一邊——譬如現在這個時刻。
洛沒有叫醒她,若無其事地拿起她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他叫來夥計結了賬,便将她熟練地摟在懷裡抱了起來。盡管她陷入了沉睡,安妮斯頓恬靜的臉上并沒有那種他所熟悉的放縱、疲憊的痕迹——那是一種在他這個階級每一個生活放浪的血族臉上都能觀察到的迹象,包括他自己。安妮斯頓從不飲酒的習慣在每夜都爛醉得像貓似的血族之中顯得十分可怖:她貪嗜清醒。
他帶着安妮斯頓從傳送門回到漢斯爵士的領地,進入她的房間。這個空間和她本人的性格一樣:幾乎空空如也,卻十分邋遢——僅有的物件在空蕩的房間裡似乎都處在錯誤的位置。書籍和成堆的文件攤在桌子下面,桌面卻光可鑒人;和桌子放在同一面牆前的是一面全身鏡,卻少了底座,隻是搖搖欲墜地抵着牆放,如果走路時腳步再重些便要倒了。洛将她安置在床上,朝鏡子裡看了眼——對着反光物檢查儀容是他下意識的習慣。鏡子就像托着瀕死者身體的海面那樣誠實地重現着它所見的影像:一個空虛、憔悴的影子。
面對鏡子刻薄的評價,他滿不在意地聳了聳肩,挪了挪位置。吻過瑪麗安的額頭後他便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