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您的想法比我的更好些。如果星辰們真的沒有運轉的規則,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宇宙中移動,也許我們的命運也會更加自由吧。”他露出一個贊許的笑容,用輕松的語氣繼續剛才的話題,“可是來雅莉,您瞧,那片夜空的變化,不僅僅與我們頭頂的星星有關,更與我們腳下的土地相關。您看那七顆特别明亮的,它們是獵戶星,不論在哪裡的夜空,您都能看見它們。正因為它們是随着規律運動的,才能為您指明方向——隻要您懂得觀測它們的話。雖然無趣,可是正因為有無法改變的法則,人們才能用星星作為氣候議程與方向指南針,您說對嗎?”
“您說的很有道理。”
“原諒我這番冗長的陳詞濫調,萊雅莉。我想說的是,有些事情……人的命運,曆史的洪流,就像我們頭頂的星星那樣,按照确定的軌迹運行着,不該被更改。您想,如果星星因為惡魔的意志便更改位置,那海上的水手與漁夫,地上的旅人與農民,不全都亂了套了?”面對女孩,他有着無限的耐心,“時過境遷,即使領土能夠奪回來,這片土地上的人與信念,諾森布裡亞王國的概念,過去的曆史,再也不會回來了。活着的時候沒能好好守護的,死後便隻能将最珍視的東西拱手讓人,任由其他人去操控它的命運。或許它會變得更好,也可能變得更糟,但不論如何,我都失去了親手改變它的機會。這是就連惡魔也無能為力的事情。”
“那……如果我沒有想要守護的東西呢?”
“也許那是因為生活早就剝奪了您太多。我很遺憾,萊雅莉,可是您願意去創造嗎?如果這能令您感到好一些的話,去創造你想要守護的事物吧。”
夜間的風從海對面吹來,懸崖下氤氲的霧氣已經遮蔽了灰黑色的海面,如同污濁的海浪,緩緩地在空氣中翻滾、向上湧動。布萊姆感到他的頭發和衣服上隐隐沾上霧帶來的濕氣,那股涼絲絲的觸感讓他許久以來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生命是如此真實鮮活。他看到萊雅莉正低頭靜靜地思索,她半垂的淡色睫毛像是水果上的絨毛。她是多麼的年輕美麗啊,布萊姆想道,可是那雙淡得幾乎透明的眼睛裡凄涼薄情的神色讓他的心沉了下來。他的心中升起一種癢癢的熟悉感,就好像這并不是他們的第一次相遇。
“您的手臂,先生。”他感到自己的袖口被扯了一下,他與女孩目光接觸的一瞬間,她便故作鎮靜地看向一邊,“剛才他們打得那麼重,您一定受傷了。”
他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能說出來。萊雅莉正掩飾着愧疚的神色,這種真摯的關心深深穿透了他的内心,讓他感到難以承受。自己既不會死,也不會被凡夫俗子所傷,因為他的靈魂被弟弟賣給了邪惡的魔鬼,換來了恐怖的力量。如果她知道了自己先入為主關心的是這樣一個惡心、罪孽深重的怪物,她還會接納自己嗎?
布萊姆覺得自己在欺騙她,就好像一個心有歹念的惡人在利用女孩的善良,這讓他無地自容。
“不,他們沒有傷到我。”他将手臂從她的手中僵硬地抽了回來,不自覺地向後縮了縮。可不料女孩反而覺得他的婉拒是在遮掩,着急地抓住了他的手臂,飛快地卷起他的袖管。
“即使是惡魔,被人用鋤頭打了,也會受傷的吧!我從小同母親一起出診看病,您叫我看一看并沒什麼壞處……”萊雅莉的聲音卻逐漸頓住了。那隻壯實的手臂幾乎要有她手臂的好幾倍粗,上面觸目驚心地交錯着數道舊傷痕,卻的确沒有任何新傷的痕迹。
布萊姆将即将脫口而出的苦笑咽了回去,萬分緊張地注視着她。她為何那樣沉默着一言不發呢?為什麼她裹在鬥篷裡瘦弱的身體那樣恐懼地顫抖着,她那雙灰藍色眼睛看到的是怎樣的自己?一個肮髒卑劣的怪物嗎?如果不是如此,她為什麼那樣緊繃着、發着抖,就好像随時要逃跑似的呢?他感覺到自己的雙頰正在燃燒,他為自己的堕落感到無比羞愧,羞愧到難以與她對視。他在期待些什麼呢?從一開始他與她就有着截然不同的身份,他怎麼敢要求她去理解自己呢?
就在這一刻,布萊姆感到手臂被什麼冰冷的東西觸碰了一下。她纖細光滑的手指像一隻小蛇吐出信子般附上他的傷疤,像是試圖從那其中剖開他過往的曆史一樣,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溫柔反複地撫摸着。布萊姆難以置信地看着她。
“那如果我來守護您呢?”萊雅莉冷不丁地說道。
“您說什麼?”
“您讓我創造自己想守護的食物,您救了我的命,不如我就守護您吧,惡魔先生。”
已經沒有任何人能守護我、救贖我——布萊姆幾乎一瞬間就要脫口而出。可是他沒有。他的心底浮現出對自己深刻的厭惡與痛恨。眼前這位不谙世事的少女并不知道自己面對着的是怎樣的怪物,她施舍于他的同情一定是出于她純潔的本性。他幾乎确定自己不配得到對方的同情。可即使如此,為什麼他聽見她的告白時會如此高興呢?
“您這樣說,我很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