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娜見布萊姆與賽格之間劍拔弩張的對峙已經結束,适時地接話:“你這裡,在這幾十年間冷清了不少,人界隻有夜間才能出沒,你也很無聊吧。”
“也隻有你們兩個還在了。”賽格沖她眨眨眼睛,“我已經送走了太多朋友,如果連你們也失去了,無盡的歲月我又該和誰分享呢?”
“你今天倒是十分肉麻。”布萊姆輕笑,可是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與擔憂像蛇一樣鑽進他的心裡,那直覺盡管隻閃過一瞬,卻讓他颦起眉毛,“可是你又預見了未來的什麼事物麼?”
莉莉娜不動聲色地瞥了他一眼,将他的神色變化記在心裡,十分不安地又看向賽格。
在兩人的盯視下,賽格神色如常地聳了聳肩:“我許久不做預言了。不過,又有什麼事情能發生呢?”
“你不想說,我也不願意知道。未來多變,反正遲早要身在其中,又何必提前知道呢?”
“你能這樣想便很好。先前我還以為你甯願自我沉淪呢。”賽格欣賞地說道,一邊打了一個響指,一張劇院宣傳單魔術般被他夾在兩指之間,“可你既然不身在未來,而是身在現時現刻,那就别再消沉了。這你拿去吧,就當去人界散心。那麼多新奇玩意兒你該有兩百多年沒見過了,再不去開開眼界,下回來我這裡,同我和莉莉娜可就說不上話了。”
布萊姆眯着眼睛閱讀着宣傳單上的信息,上頭印着演出劇碼與主要演員的名單:“《麥克白》是哪一出戲?環球劇院又是什麼地方?”
“現在倫敦建了些永久性劇院,是專門的固定演劇場所,和從前在旅店與公共大廳看戲完全不同。”賽格解釋道,“那地方能夠容納一兩千人呢,看台上的座位最高隻要一先令,你去時記得早點入場,占個好位置。”
?“我還是不去人多的地方湊熱鬧了吧。你如果覺得有趣,看過後複述給我聽便是了。”布萊姆笑着擺了擺手,沒有接下對方手中的宣傳單。他沒那麼守舊,可是從前還是人類時父親管教得嚴,覺得戲劇傷風敗俗,自己因此也從未對此産生興趣。
賽格一反常态地頓住了,像是最後的一絲希望破滅了一樣不知所措,卻很快又面帶笑容地聳了聳肩,使得布萊姆并沒有将他剛剛那一瞬抿緊的嘴唇和緊張的皺眉放在心上。
“不去便不去吧,你個老頑固。”賽格很快以笑罵掩飾方才的尴尬。拉菲娜此時再次走進來,将房間的兩端厚重的窗簾拉開。天色在三人漫長的談話中已經暗了下來。
“主人與兩位大人一同用餐吧。”
他們跟随着拉菲娜來到另一個房間。在閃爍的燭光下,三個人分别落座在長桌旁,拉菲娜為他們的高腳杯斟滿紅酒。桌子一路延伸到餐廳的盡頭,熱氣蒸騰的牛肉、整碗的馬鈴薯,腌漬蔬菜,還有水果和面包,都被均勻地擺放在長桌上。他們像是疲于先前的辯論,各懷心事地咀嚼着口中的食物,暖烘烘的寬敞房間讓三人的身影顯得格外冷清。
“有一件事情,我已經和莉莉娜講過,現在正好告知你。”賽格打破了沉默,“以後,你們都不必來東安格利亞找我了。”
布萊姆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賽格,一言不發地等他做出解釋。
“别那樣看着我,我并不是要和你們告别。”賽格苦笑道,“隻是這個空間……恐怕不再安全了。先前我在東安格利亞的村子裡,打聽到好幾起血族出沒的消息,當地村民們都吓得不輕。”
“你是說,他們為了尋找這個結界而來?”
“恐怕隻有這個原因。”
布萊姆的神情逐漸嚴肅。賽格從他們成為血族前許久就過着隐士般的生活,雖然常愛去人界玩樂,也偶爾與他鐘意的血族們結為知己,卻在從沒在帝孚日那些主流血族間出沒過,就連布萊姆曾經也隻在帝孚日遺留下的史書與詩歌中看到這個名字出現過一兩次,如果不是因為賽格在他面前主動現身,他恐怕一直要以為那隻是一個杜撰出來的傳說人物。盧法斯本不該知道賽格的存在,可現在看來,他不光确信賽格确有其人,甚至最終将搜索範圍縮小至賽格的領域在人界的結界。想到曾經與他們交好過的二代與三代血族在這一百年間陸續被盧法斯以武斷的理由處以酷刑,布萊姆心中一沉,盧法斯不光是在鏟除與他政見相左者,同時也可能是為了打探自己這位智者朋友的消息。
“你打算怎麼做?”
賽格的神色倒是如常,平靜地答道:“我會将整個空間銷毀,再在魔界搭建新的領域。”
“真是可惜,我倒是非常喜歡這裡。”莉莉娜遺憾道,“不過魔界中強大的魔物衆多,帝孚日在那裡也沒有勢力,總不至于找到那裡,的确能免去你不少麻煩。”
“隻是親王為何要找你?”布萊姆敏銳地追問道。
“我拖着不想告訴你,就是因為知道你會問我這個問題。”賽格苦笑着,抿了一口紅酒,“當然是因為我有值得他利用的地方。”
話一出口,不光是布萊姆,就連莉莉娜也忍不住緊張地直起背,向賽格的位置傾過去。
“他的目标,是噬魔戒。”
“那東西落在他的手裡還了得!”布萊姆提高了音調,幾乎失态地喊了出來。
“你說的沒錯。噬魔戒,不僅能追蹤從屬于使用者的血族,還能随意地奪取吞噬那些血族的seed。一旦你們尊貴的親王陛下得到它,他對帝孚日所有從屬血族的控制會更加收緊,他将達到史無前例的權力集中。”賽格的語調依然平緩,似乎并不為此感到困擾。
“你要去阻止他嗎?”莉莉娜擔憂地說道,她在帝孚日本就是各邊緣人物,親王階級分明、殘暴無情的統治原本就令她像走在刀尖上一樣戰戰兢兢,如果他再得到噬魔戒,那豈不是連讓她喘息的餘地也沒有了。
“不用我去阻止,他已經有線索了。”賽格看着他們驚恐的表情,眯起眼睛淡淡地回應道,“這件事我會坐視不理。”
“賽格——”
“布萊姆,我知道你有多沖動魯莽,我正是要警告你,你的正義不該用錯地方,也不該白白為他人的閑事流血——那些與你血脈相連的,恰恰最想喝你的血。”賽格不顧莉莉娜的打斷,繼續說道,“因此我不許你插手這件事情。”
“你最好是告訴我,這個結論源于你某次高明的占蔔或預言。否則我決不坐視不理。”
“不需要占蔔與預言,隻需清明的思想與理智的推斷,就能得知一個人應該規避的風險。他對噬魔戒勢在必得,你即使暗中阻止,他也一定會排查誰是破壞他大計的叛黨。你要為了帝孚日那些你厭惡的家夥們搭上性命嗎?”賽格的聲音冷靜,像是在訓斥不懂事的孩子,“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布萊姆·阿魯卡多。你所追求的正義,實際是為了求死。作為你的朋友,我不會讓你因為你愚蠢的自毀傾向斷送性命!”
“求死——”莉莉娜驚訝地重複道,她有些恍惚地看向布萊姆,第一次感到這位對她亦師亦友的親切上級其實是如此陌生,他此時竟一反常态地露出倦怠的神态,他紅色的眼眸中很少流露那種冷漠,幾乎是充斥着嫌惡與不屑。他究竟是在隐瞞什麼呢?壁爐的火光在他背後閃爍,在他身上打出一圈暗金色的光,勾描出他挺括的身形。他身上穿着的雖然是最簡單樸素的白色襯衣,卻剪裁得十分精準,顯得像王室一樣得體。他銀色的頭發被打理得一絲不苟,服帖地紮成一束垂在腦後。盡管他不論對誰都足夠坦誠友善,他的舉手投足總是透露出非凡的氣度,讓人想親近的同時又心生敬畏,讓人不難聯想到,他在帝孚日是地位僅次于親王的男人。如果活着能有此尊榮,又怎麼會求死呢?
面對賽格不留餘地的揭穿,布萊姆幾乎是傲慢地回應道:“對我而言,在我變成這幅樣子的時候,生活所有嚴肅的意義都已經消失了。我本就該是已死之人,即使是一隻蟲子,也比我更配活着。你指望我背棄我的上帝,将我罪孽的身軀蜷縮進黑暗的角落,在每個白晝安然入睡,以逃避主對不死者的懲罰嗎?”
“上帝并未真正懲罰我們,并非是因為我們毫無無過錯,而是因為我們被複雜的命運所玩弄的愚者,以至于陷入到這種地步之中。我們的罪過,是愚蠢。”賽格理智地說道,“主不準備降罰,難道你要違背主的意願去懲罰自己嗎?”
“你不過是以種種借口開脫。”
“你便不是在狡辯嗎,我的愚者朋友?”
布萊姆複雜地看向兩位友人,不再說話。賽格的話令他突然意識到,他其實從未恨過同是血族的賽格與莉莉娜,也一刻都未覺得他們是有罪之人。他的确是在狡辯,因為他總将恨意的刀柄握在手裡,刀尖對着自己;一切他人的過失,都使他将那刀刺進自己心口,而非作惡之人。他痛恨的是他自己。
“就當是可憐你的朋友們吧,我的布萊姆。他們不願見你走上自我毀滅的道路,因為你的死亡,将讓我們覺得不幸之光将會輪流照在我們身上。”
布萊姆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道:“我答應你。”
賽格終于松下一口氣一般,将高腳杯裡的紅酒暢快地飲盡:“那麼,這東西你務必收好。”
在燭光的照耀下,賽格手掌中躺着的那枚戒指隐隐發出紅光,鑲嵌在戒爪上的紅色寶石像是一隻古老的眼睛,即使是布萊姆也從未見過如此奇藝繁複的切工,乍一看是被切成玫瑰琢型,可是僅僅透過一點昏暗的燭火,便折射出旖麗的亮度,此時才會注意到,原來每個切面下都細細刻有隐秘的咒語與公式,他們在複雜的切面角度折射的相互作用下彼此觸發,因而在僅僅一顆寶石大小的空間裡形成了法陣。
“連親王也不知道這枚鎖魔戒的存在。”賽格将手伸得更近一些,戒指的光并不咄咄逼人,反而令靠近者感到心安,“世間自然看似混沌,實際自有規則與平衡。有貪婪吞噬的,同時就有節制守護的。你是我見過最誠實、公正的人,而高貴的心靈往往受到折磨與懲戒——你不願與我們這些奸猾的懷疑主義者一樣屈從于命運的規律順勢而活,因而你比我們更需要它。但願它守護你。”
布萊姆微笑着凝視着他,一切感激語言在此刻都失去了意義,他隻能一言不發地與友人對視許久,才堅定地向他也伸出手去。然而,當他将賽格修長的手緊緊握在手裡,接觸到對方掌心那枚戒指時,他的瞳孔猛烈地震了一下——
仿若是魔鬼使出了幻覺的把戲,布萊姆無比真實地聽到冰冷的機械扣動的聲音,像是兩個轉動得無比緩慢的齒輪的輪齒與齒槽終于在那一瞬齧合,他們緊緊相互扣住,帶動命運這個龐大恐怖的機器悄無聲息地往未知的方向前進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