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的一陣疾風令幹枯的樹木猛得向後傾斜,聖瑪利亞瑪達肋納教堂門口的燈台被吹滅了。除了稀稀疏疏的幾處燈火,沃伯伊村陷在浩蕩的陰影裡。
布萊姆擡起手用鬥篷的一角遮蔽這突如其來的風攜來的沙塵。直到風停下,他才注意到自己已在教堂門口駐足了片刻。他恍惚地注視着尖峭的鐘樓,在胸前快速地畫了個十字。
離開賽格的結界後,布萊姆的心緒亂成一團,他不停地思索着無可更改的過去與即将發生的未來。維爾利特身上的血腥味,賽格的移居,盧法斯對噬魔戒的垂涎,以及自己左手食指佩戴的這枚戒指……布萊姆再一次攢緊了手,用拇指緩慢地撫摸那顆冰冷的紅色寶石,确定這一切并不是自己瘋狂的夢境。他仿佛是剛才的一路都因過度緊張而忘記呼吸一般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将冰冷幹燥的空氣灌入肺中,又緩緩地呼出。
因為羞愧與恐懼的心理,他已經許久沒有在人界散心過了,因為先前的思慮,不知不覺才一路走到這裡。賽格的結界設置在東安格利亞的郊外,這片濕地上散落着不少像這樣的小村莊。與教堂相連的是一座有着紅磚宅邸,看起來像是整個村莊的核心,然而透過宅邸的白色窗戶能夠看到,屋子裡所有的燈都是熄滅的,也沒有人的行蹤。即使是夜晚,這樣的寂靜也顯得過分異常。
布萊姆皺起了眉頭,想起賽格提到盧法斯手下的血族有在東安格利亞的村莊活動的痕迹。盡管賽格以智者的經驗告誡他,應當對帝孚日的行迹袖手旁觀,若是涉及噬魔戒,他或許還能耐住心性坐觀其變,但帝孚日的搜尋事關賽格與莉莉娜的安危,而血族來人界執行任務向來就沒有手腳幹淨的,他不可能放任那群惡魔對普通人類為非作歹。
盡管他并沒有感知到任何魔法流動的氣息,很快還是敏銳地捕捉到遠處喧鬧嘈雜的聲音。布萊姆向着聲音的源頭快速跑去,很快便在村莊最盡頭看到熙熙攘攘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幾百個村民将一個寒碜的一居室小屋圍得水洩不通,其中也有婦女、老人與孩子,來自各個階級不同裝束打扮的人們手中有的握緊火把與農具,有的揣着磚頭、石塊,顯然整個沃伯伊村的人口都在這裡了。布萊姆悄聲混在人群的最外圍,他靈敏的嗅覺卻依然沒有察覺到一絲一毫他最熟悉的血族味道,也不是魔物,就連最細微的魔法氣息也不存在。他疑惑地透過憤怒人群的間隙看去,那個被團團圍住蜷縮在牆角的,竟然僅僅是一個人類少女。她跪坐在地上,身體緊緊向後縮着,俊俏卻瘦削的臉上沾了灰,隐約有被打過的紅痕,蓬亂的紅色頭發順着肩膀披散在黑裙子上,一雙大得有些不成比例的灰藍色眼睛如困獸一般兇狠地瞪着來者不善的村民們。
布萊姆從未見過如此團結如一的暴行,而針對的對象竟隻是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甚至看起來有些營養不良的人類女孩,不禁對少女那雙眼睛蘊含的絕望感到感同身受。
一個衣冠楚楚頭戴禮帽的男人站在人群的最前面,腋下夾着一本聖經,站在他身後的人們憤怒地控訴着。
“斯洛克莫頓是一位得體的紳士,一名虔誠的清教徒。他的小女兒簡無疑是被這個女巫詛咒了,所以身染怪病!可憐的孩子不到十歲,我們親眼目睹她發病時雙腿抽搐,手臂抽筋,腦袋也晃得像雨打得水渦一樣!”
一名婦女站在人群中間,懷中摟着一個年幼的女孩,與她的身邊兩個年紀稍大的少女一起充滿仇恨地嗚咽着。她壓低了聲音,隐忍着憤怒說道:“尊敬的檢察官先生,我以簡的母親的名義作證,半年前簡染上怪病,即使在劍橋大學的名醫那裡看過也不見好。一個月前,這個女巫敲響我們的房門,我一邀請她進門,簡就尖叫起來,說她是女巫。不久之後,就連簡的兩個姐姐們也病了,發病的時候四肢抽搐,有時要持續半天!”
“您為什麼要這樣空口無憑地控訴我呢?我從小就随着母親做遊醫,有一些祖傳的草藥方,這樣就要被算作女巫了嗎?如果不是聽說您可憐的孩子病了,我又怎麼會自取其辱去造訪您的大門呢?”紅發女孩冷靜辯駁道。
“您親耳聽到這個女巫承認了嗎,檢察官先生!”一個農夫驚恐地呼喊道,“我也曾經見過她夜間外出行醫,搗鼓這些草藥,難道不是巫術的鐵證嗎?”
“如果我不外出行醫,應該靠什麼養活自己呢?看在上帝的份上!”女孩翻着白眼不耐煩地譏諷道,“自從這些莊園主發現羊毛比農作物更有利可圖,把大量的佃農們趕出農莊,把共享地圈入羊毛出口業,人們都當起了乞丐!而現在,就連行乞也要執照,否則就會被視為非法乞讨處理!布萊克先生,您一定格外虔誠,所以上帝才特别眷顧您,沒有讓您失去耕種的土地和生計吧,所以不屑于理解我這種走投無路的遊醫吧?”
“這狂妄的賤人,是在議論尊貴的莊園主斯洛克莫頓先生嗎?我完全能夠想象,這樣惡毒而不知感恩的婦人,是被撒旦誘拐的女巫。”檢察官冷冷地審視着她,嚴厲地發話道,“脫下她的衣服,檢查是否有女巫印記。”
人群發出此起彼伏的勝利的歡呼,其中包括在場的婦女們,盡管她們在檢察官下達冷酷的命令時,雙腿都不自覺地夾緊了起來。她們依然記得沃伯伊村上一家被判有罪的魔鬼信徒,女人被吊死後,監獄長親自将她的sh i 【和諧】ti懸挂起來,在她的si 【和諧】處找到一個女巫的印記——一顆半英寸的小瘤。在幾十名圍觀的村民面前,他刺破了這顆“印記”,血水混着渾濁的乳黃色液體溢了出來。這令人難以忘卻的可怕場景很快提醒了她們,除了每天憂心會被女巫迫害,還要防範自己也被當成女巫迫害。于是僅僅這片刻的恐懼與遲疑,她們便繼續加入了這歡呼,并且起哄得比先前更加賣力。
女孩臉色慘白,知道她的據理力争顯然隻起到了反作用,厭倦地閉上眼睛不再掙紮。她的手被幾個一擁而上的男人緊緊抓住扣在腦後,藏在黑袍裡的檢察官慢慢地靠近她,從懷裡掏出一沓紙來,清了清嗓子,傲慢地朗讀着紙上的字迹。
“你被控訴亵渎神明,詛咒,蠱惑一隻貓和一條黑狗并指使他們在村子的井裡下藥,搗鼓邪惡的湯藥,參與信魔者的夜半集會,偷走嬰兒,與魔鬼□□,以及其他六十八項指控。如果你現在認罪,你隻會被吊死。我看還是讓我們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吧?”
“你們要處死我,浪費時間,豈不是能讓我活得更久一點?被浪費的僅僅隻有您這種顯赫的敗類寶貴的生命罷了!”她倔強而厭惡地回嘴道,随即她的頭便被其中一個牽制她的村民狠狠按在地上。她冰冷絕望的眼睛像玻璃珠那樣任由火光透過,在她的眼底,幾乎看不到與她對視者的倒影。她看到幾個抄着鋤頭與犁耙的男人從人群中幾乎是興奮地向她走過來,在審判官與婦女們默許的冷漠下,他們将手中的農具高高舉過頭頂。血順着她的嘴角流下來,她的喉嚨發出痛苦的低吼。
“我的上帝會拯救我,我的上帝會庇護我,為我複仇雪恥!”
然而随之而來的并不是預期中的劇烈疼痛,而是人群的驚懼的尖叫聲。少女鼓起勇氣緩緩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的手臂被松開了。那幾個抓住自己的男人正在自己身旁張皇失措地爬行,而自己的視線則被一個高大的黑色身影遮擋住。火光随着驚聲叫喊的人們晃動着,勾勒出那個人挺拔矯健的背影,而先前那些農具已經散落在他的腳邊。
“你不是這個村子的人,你究竟是誰!”檢察官也失去了沉着冷靜的氣度,戰栗着質問對方。
“你們這從上至下的暴行,不是為了将撒旦從人群裡揪出來麼?怎麼連真正的惡魔站在你們眼前,卻不能分辨呢?”男人的語調并不傲慢,也不可怕,隻是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