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萊姆·阿魯卡多将高腳玻璃杯裡的加納利一飲而盡,在一旁恭敬等待的血仆低下頭,将托盤遞到他手邊。布萊姆看他一眼,高挑,金發,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不,或許更年輕,侍者的制服在他的肩膀處看起來有些松垮。
“謝謝你,孩子。”
他不動聲色地将玻璃杯放在血仆手持的托盤上,眼眸低垂下去,不願對上對方黯淡的眼睛。盡管周圍的血族們照常觥籌交錯着,卻不難感受到他們生硬而刻意地持續着先前的話題,像是怕話頭一停下便要面對這個尴尬的事實。他們在笨拙地嘗試忽略布萊姆剛才的行徑,仿佛是房間裡的大象,某個不能議論的題目,某個不屬于這裡的人物。
而這種怪異的氛圍很快便随着晚宴熱烈的氣氛消散了。酒過三巡,這幾十年在羅馬尼亞地區炙手可熱的卡裡普斯侯爵又在誇誇其談他對酷刑的狂熱,布萊姆走了神,無非又是在講述一些将俘虜的頭顱用蜂蜜防腐帶回領地插在木樁上之類的事迹。那些在金雀花王朝才被初擁的新貴們皺着鼻子,面對這位蠻族侯爵酒後滔滔不絕的粗鄙言語,他們感到難以忍耐,卻不好太拂了他的面子。其中一位的安茹伯爵便打了個響指,示意幾名血仆走到他們面前排成一排。貴族們彼此交換了眼色,心照不宣地改變了話題,開始挑選自己滿意的“晚餐”。
布萊姆不自在地揣起手,眼神不由自主地望向宴會廳的入口。這些血仆并沒有穿着侍者制服,而是不論男女都套着一件寬大的白色絲綢袍子,這種來自東方的紡織物表面光潔又富有彈性,血族們咬穿他們的頸動脈而來不及吸食那汩汩湧出的生命之泉時,紅色的液體便如寶石般順着那柔軟的絲綢滴下來。
布萊姆知道自己對這場荒誕鬧劇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始終揣在懷裡的手将指甲猛地嵌進掌心,才掩飾了他煩躁的表情。
“我先告辭了。”
他冷漠地轉過身,臨走前嚴厲地朝遠處那個被人群簇擁的身影瞥了一眼。那身影傲慢地略向後仰着,使他腰間系着的黃金和珠寶裝飾的皮帶漫不經心地從長至大腿的黑色天鵝絨大衣中露出來。他搭在肩膀上的銀白色長發在宴會廳華麗的枝形吊燈的照亮下,反射一層暖暖的金光。那金色讓疲憊的布萊姆恍惚間想起先前那位血仆侍者的頭發。
他和盧法斯是一奶同胞的親兄弟。布萊姆沒有忘記,他和兄弟曾經都留着那樣的令人誇耀的金發。那時他們常常騎着馬,在沿着海邊懸崖上崎岖的小路巡視領地,諾森布裡亞冬季強勁的風從北方的海面吹來,掃過遠方的青綠色的樹林,然後掀過他們的頭發。冬日裡蒼白的太陽投下的光也仿佛是陰冷的,可他坐在馬背上,隻覺得身上熱乎乎的,仿佛他年輕的胸腔裡跳動着的心髒會無止盡地泵送澎湃活潑的血液。
布萊姆從來沒有忘記過心髒那樣劇烈地收縮、舒展的感覺,他是多麼興奮,多麼驚奇呀。他是活着的,熱愛着的。而現在,那隐隐抽痛着讓他喉頭收緊快要流淚的,也是同樣的心髒嗎?
布萊姆想,盧法斯或許早已忘記了身為人類心髒跳動的感受。這并不讓他十分驚訝,在還是人類時,甚至是剛被初擁成血族時,布萊姆都在竭力忽略一個明顯的事實:這個追随自己的雙胞胎弟弟其實從未真正尊敬過他,也從未真正習得過人性。從孩提時代起盧法斯一心考慮的便隻是家譜、繼承權,以及同遠近權貴們的聯合或對抗。與此同時他從未盡過一天領主繼承人的職責,去指導領土上的農奴們農務耕作,相反還動辄打罵他們來立威;對待父親或自己,抑或是其他權貴手下的官僚,盧法斯倒是尊敬有加,半個字也不曾忤逆。早逝的父親或許很早就看穿了盧法斯表面恭順下的陰戾冷酷,但或許是怕給布萊姆帶來更大的麻煩,從來也沒聲張訓斥過他,從來也都一視同仁地對待他們,隻是在臨終宣布了由布萊姆繼承領主之位。這遺诏來得毫無事先的預兆,以至盧法斯從沒有一天真正信服過他領主的地位。他展現出對兄長過度地忠誠的盲從,一部分是出于習慣的延續,大部分則是為了正當化他心底極力隐藏的嫉恨與不甘。
而這種僅僅流于表面的親情,随着盧法斯成為帝孚日的統領者、昔日風光的兄長隻能屈居于他之下做二把手,也一點一點被權勢帶來的自負膨脹慢慢剝去。至于那張親情表皮下面的東西,不止是布萊姆不願去看,就連盧法斯本人也不敢面對。盧法斯視他為至親、長兄,将自己嗜血、自私、懦弱、殘暴的本性都歸結于對兄長的付出或保護。鞭打農奴是為了替過于仁愛的哥哥立威,與權貴私交往來是為了幫剛正不阿的哥哥結交人脈,在維京人攻進諾森布裡亞的城門時臨陣逃脫是不想讓哥哥為了賤民喪命,至于接受惡魔抛來的橄榄枝成為血族,自然是為了讓犧牲的哥哥複活。一旦失去了名為親情的擋箭牌,恐怕就連盧法斯自己,也一時無法面對自己這些決斷背後的動機,便隻好不斷地浪漫化自己對布萊姆的親情與依賴。以至到了最後,盧法斯也無法分清他心中對布萊姆的愛究竟哪部分是為了真正的布萊姆,哪部分又是他為了推脫自己種種罪行的責任而幻想出的。
“自己不隻是一個嗜血貪婪的暴君。這一切都是為了哥哥。”為了能持續說服自己的内心,盧法斯對自己和兄長的感情更加嚴防死守了起來。布萊姆對于自己曾經極力否認卻随着時間隐隐浮出一角的真相感到無比惡心,更對長久以來因為心軟和不忍對弟弟的縱容感到懊惱不已。
布萊姆加快了腳步,即使他已經走到了走廊的盡頭,宴會廳喧雜吵鬧的聲音又怎麼是一條走廊的距離能阻隔住的。他聽到音樂聲變成了緩慢莊重的帕凡舞曲,這種舞步最近在歐洲宮廷盛行,很快便在帝孚日風靡了起來,是由許多對男女們組成隊列進行的平穩舞步。想必出席者們早就結好了舞伴成雙成對,應該不會有人注意到自己這個掃興鬼的離席。
淹死自己淹死自己淹死自己。
淹死自己,就不用看到那些笑容,那偉大的,傲慢的,不可一世的紅色眼睛。
那些眼睛俯視着他,好像在說,臣服于我們的力量吧,隻要我們願意,你不過是我們的豬狗。
幾近窒息的布萊姆将頭猛地從洗臉池擡起。他怔怔地注視着洗臉池上方的鏡子中自己與他們别無不同的紅色眸子。他在自欺欺人嗎?為了讓自己的精神不至于崩潰而編造出的謊言,他對自己說了幾百年,還能夠堅持多久呢?
“我是人。”他最終還是小聲對自己說道。不是你們口中低賤的,卑劣的,弱小的,膽怯的,屈服的……我不是奴隸,也不是惡魔。
布萊姆用手斂了一把沾濕的頭發,不再多想,走出了盥洗室。
宴會還在繼續,他們還要無休無止地跳下去嗎?
“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