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震驚之下也顧不得規矩,很快三三兩兩地竊語起來。
“這個賤人居然是……”
“怪不得……”
“觀主怎會……”
“我們全真教分明……”
觀主勃然大怒,猛地一擡手,案上的茶杯直直朝牽星動砸去。
額角一陣尖痛,很快有鮮紅的血流下來,她卻覺得分外痛快。
她也不躲,也不擦血,就這樣噙笑立在原地,沒有故作高深,也沒有裝無理取鬧的小孩。堂下的門生驚疑不定地看着她,卻實在分不清這到底是不是牽星動本來的模樣。
她似乎總有千種僞裝、萬般姿态展示給旁人看。
“一派胡言!”觀主暴怒,騰地站起身指着她,“我入全真教二十年,向來恪守教規,豈容你這賊人胡亂攀咬?!”
明真的目光在地上碎裂的紫砂壺停留了一瞬,有些拿不準到底是巧合還是牽星動有意為之。
不過現在顧不得什麼瀉藥了,既然觸了觀主逆鱗,今日就算不死也要扒下她一層皮來!
“觀主息怒!”明真起身上前扶住他,“小師妹定是氣急了才口不擇言,按規矩當罰。可是她身上還有舊傷,還請您從輕發落啊。”
他轉頭呵斥牽星動:“小師妹,快向觀主認錯!”
牽星動上前幾步,走到觀主面前,笑嘻嘻地行了個禮。
“父親,女兒不孝。”
這不是找死嗎?明真驚了,這哪裡需要他煽風點火,牽星動自己分明就在火上澆油!
幸好觀主年紀大了見過風浪,并未被她激得失去理智,他閉眼調息,再看向牽星動時,神情已經變為寬容的悲憫。
“你從小流浪山野,性格頑劣,為師能體諒。隻是這樣的話不可亂說,知道嗎?”
他甚至伸手,用袖角擦去牽星動臉上的血。
“既然你大師兄為你求情,那二十戒尺也不必罰了。小懲大誡,你就去祭堂外跪上兩個時辰吧。”
“好了,晚茶繼續。今日之事不可亂傳,都記住了嗎?”
衆人壓下各異的心思,連忙起身行禮:“是,觀主。”
——
三清觀的規矩是早午一日二食,禁葷腥,所謂晚茶,便是門生齊聚茶室,飲茶論道。
在座都是些年輕人,觀主體諒他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會在晚茶時備一些素餅與瓜果充饑。
多麼慈善的觀主!
不少人吃着素餅,想到自己方才居然會因為牽星動的一面之詞懷疑觀主,不由心中慚愧。
“今日的論題是:何為無為。”
觀主宣布了論題,飲茶吃餅的人當即停下手裡動作,正襟危坐起來。
明真很快答道:“有無相生,恒也。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
向來與明真不對付的二師兄明智說:“師兄将《道德經》倒背如流,卻不知能否詳釋?”
明悟立刻為明真幫腔:“二師兄局限了。大美不言,大道無形。世人各行其道,道各不同,自在心中,何需聽大師兄的釋義?”
“若道各不同,又何必論道?”明智反駁,“師弟的意思是,觀主舉行的晚茶論道也沒有必要嗎?”
這話問得尖銳,明悟難答,隻能閉口不言。明真面上仍挂着笑,寬和道:“師弟說得對,是我悟性不足,隻會紙上談兵。”
明心說:“大師兄這是腳踏實地,唯有牢記經典,才有道可論,不然隻憑一些小聰明就自以為是,豈非空中樓閣,注定不能長久。”
明智向來自诩聰明,聽明心這樣貶低自己,心中愠怒正要張口,卻被一陣掌聲搶了白。
“好精彩!”
牽星動啪啪鼓掌,不知何時竟又坐到了幾案上。
她最樂意看這群人烏眼雞似的鬥嘴,端了碟葡萄,看戲一樣喝彩:“撕得好,再撕響些!”
觀中有十八個明字輩的親傳門生,皆為乾道,而牽星動排十九,還沒到取道号的年齡。據她觀察,在座十九人大緻分四脈,分别以明真、明智、明誠、明修為首,一到晚茶論道的戲台上,這十九個男人就開始唱大戲,熱鬧非凡,賞心悅目。
然而觀主也不管束,提出論題之後便死了一樣坐在堂上入定,牽星動總覺得他像是在養蠱。
明智性子急,當即拍桌:“牽星動,你閉嘴!師兄們論道,何時輪到你個不學無術的蠢材插嘴了?”
一直沉默的明誠也開了口:“小師妹學識尚淺,還是虛心聽着為好。”
很神奇的是,凡事隻要牽星動插手,他們總能出奇地達成共識,一緻對外。
牽星動自讨沒趣,攤了攤手道:“既然師兄們都不歡迎我,那我就先走了。”
她說要走,果真轉身就出了門。外面的雨已經停了,門外的傘也不必再拿,她一邊端着那碟葡萄,一邊晃晃悠悠不知去了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