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的人三言兩語結束了對話，晟明進門時和江閑對視一眼，他目光短暫地凝住，不動聲色地打量眼前的年輕人。
“晟叔叔你們和晟陽聊，我和小江還有事沒說完。”尹西芹立在門外道。
晟明收回目光，“好，這酒我收下了，帶我向令尊問個好。”
“一定一定。”
江閑朝屋裡兩位長輩微微颔首，擡頭時剛好和晟陽對上視線。不知道為什麼，隻是匆匆一瞥，他卻覺得以後再也不能這麼純粹地看着對方了。
晟陽看着門被他爸關上，走廊裡的光亮随之慢慢隐下去，他轉身坐到桌前，指間有一搭沒一搭地轉着還剩半杯涼水的玻璃杯。
他沒有問他爸媽為什麼突然來這，也沒有問為什麼沒有提前和他打招呼。
黎春平時一絲不苟的衣服此刻卻稍顯淩亂，眉眼間也盡顯疲态，剛坐下就沒止住咳嗽。她可能是想把這股勁壓下去，但反倒咳得更厲害，臉漲得通紅。
父母想永遠作為孩子的依靠存在，但終有一天這種形象會或多或少地坍塌，她很想把這個過程拉得長一點，但此刻卻越發狼狽起來。
晟陽皺了下眉，立馬起身去接熱水。
“怎麼又嚴重了？”他把水遞到黎春面前。
晟明輕拍着黎春的背，皺眉道：“剛下飛機，路上吹了點涼風。”
“就非得趕着半夜來這？”晟陽聲音裡壓着火氣。
“我這都老毛病了，沒事兒。”黎春朝晟陽笑了下，“我和你爸爸要去國外做個項目，走之前來看看你，一會還要趕去機場，也待不了多久時間。”
“國外？去多久？”晟陽問。
“快的話要一個多月。”
晟陽沉默了會，按着桌沿的手收緊又放開，“你們晚飯吃沒？”
他轉身走去廚房，黎春也跟着走進去，“我們在飛機上簡單吃了些。”見晟陽拿出一鍋湯，她微微一笑，“這湯是你自己做的？”
晟陽垂着眼熱湯，“嗯”了聲。
這個回應聲音太小，客廳裡的晟明并沒有聽見，話裡帶着打趣的意思：“他能做飯？不把廚房炸掉就是萬幸了。”
“别胡說，你兒子怎麼做不出道像樣的菜？”黎春不滿道，她傾身聞了下鍋裡的湯，“挺香啊，我和你爸還是第一次見你做菜呢。”
晟明聞言也走到廚房裡，雖然廚房不小，但三個人擠在一起就顯得環境很逼仄，晟陽生出點無所适從的感覺來。
“我記得你小時候給你哥做菜，差點把竈台燒了，那時候到七歲沒？”晟明笑着問。
不知什麼原因，他今晚态度不同尋常地溫和。
晟陽還是一聲不吭，黎春便接着話，“應該是到七歲了，時間還是挺快，一轉眼你都這麼大了。”
晟陽三四歲的時候夫妻倆人還沒這麼忙，陪孩子的時間還算多，之後家裡産業一步步做大就幾乎沒時間回家，這也就導緻他們想拿過去的事找話題隻能在晟陽五歲前找。
因為再往後都是空白。
但是他們記得的晟陽卻又都記不清，每次聊天就沒同頻過。
做菜這事他爸媽不在場，大概率是聽保姆說的，而且那時候他是八歲。
好不容易過了五歲那道坎，還弄得不尴不尬。
放在平常晟陽肯定要把話挑明，絕不會放過讓他爸掉面子的機會，但今晚他并沒有心情，隻是悶聲低頭熱湯。
晟明和黎春還在說晟陽小時候在爺爺家裡給鴿子洗澡的事，說他差點把鴿子淹死在池子裡。
三鮮湯就在這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聲中冒起泡，絲絲熱氣蒸上來。
晟陽就像聽别人家小孩兒的事一樣，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把兩碗湯端他爸媽面前時倒挺後悔自己煮的怎麼不是鴿子湯。
黎春拿勺子喝了口湯，馬上稱贊道：“厲害啊，我和你爸爸都不知道你還有這手藝。”
“真的假的？”晟明也喝了一口，似是有點意外，“确實不錯。”
他們一家人很久沒有這樣坐下來安安靜靜吃一頓飯了，晟陽坐在對面，目光停留在他爸多出的幾根白頭發上，還有他媽眼角化妝品也遮不住的細紋上。
他想要是今晚他哥也在就好了……
晟明把手裡的碗放下，“明天還要去學校吧，也别熬太晚。”
“那我直接把您二位撂這兒？”晟陽站起身，像是下一秒就要直接去洗澡睡覺。
見他已經軟下态度會開玩笑了，晟明的語氣也跟着柔和不少，“坐下，你媽就惦記着這會兒和你說幾句話。”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窗子關緊了，冷風擠不進來，屋裡沒開暖氣，卻一點不冷。
碗筷聲中，沒有人再提起幾天前的争吵。
晟明放下勺子，碗壁發出道清脆的聲響，“你們不久前開了一場運動會吧？”
“你怎麼知道？”晟陽有些意外。
他爸連顯然不像是會關注這種無關緊要的事。
晟明在手機裡翻出幾張照片，正是運動會的時候拍的，“我在你們班主任朋友圈看到的，就存了幾張。”
“人家竟然沒屏蔽你？”晟陽嗤了聲，他爸可是連放過李昌好幾次鴿子的人，好幾次請家長他爸人影都見不到。
“去你的。”晟明沒和他兒子貧嘴，“看你拿了很多獎牌，不錯！”
“你兒子實力一向可以——”晟陽突然噎住，他在那幾張照片裡很快注意到一張合照。
因為他爸隻存了有他入鏡的照片，而那張合照裡他不在，或者說并不容易發現他在。
照片裡是幾張熟悉的面孔，有吳來、宋朝南，還有班長，但後面的角落裡是他和江閑，他正在給江閑别号碼。
“我和你爸太忙了，有時間也想去現場看看。”黎春笑道，“你們班還拿了個第一，對吧？”
“嗯。”晟陽回的很含糊。
之後他爸媽說的話他都不太聽得進去，是因為想到了運動會才給他看照片，還是為了讓他看照片才說到運動會……
一碗熱湯落肚，時間也就差不多了，走之前晟明似是随口一問：“剛那個男生和你是同學？我好像在照片裡看到過他。”
果然，終于進入正題了。
晟陽好像可以看到自己僵得很難看的臉。
要隻是走之前來看他就不會一條消息不發，也不會人都到門口了卻隻給尹西芹打電話。不管他怎麼不去在意，事實都赤裸裸的擺在那。
幾分鐘前那點溫情就像是泡沫，現在碎的幹幹淨淨。
其實他從來沒有埋怨過他爸媽太忙，以至于沒有時間陪他，因為他知道要别人為了自己放棄一些東西是很自私的。
他隻是不懂為什麼他們一直把他看成他哥的影子，一個彌補過失的期待，卻從來沒有把他當成一個獨立的人。
他被壓得快喘不過來氣了。
“坐我前桌。”晟陽回的很直接。
“就是他在給你補課？”晟明語氣裡像是有了七八分的笃定。
“是。”
他知道說什麼最合适，但他不樂意，像是賭氣一樣。
晟陽緊抿了下唇，嘴裡一片生澀，“你還想問什麼？幹脆今晚全問完。”
“你這什麼語氣？”晟明臉色沉下來，強壓着自己的情緒，縱然他心裡有懷疑，但話真到了嘴邊他卻猶豫着不敢問。
他不可能接受自己親手養大的兩個兒子都把路走歪，他闖了幾十年好不容易闖出點成果，絕對忍受不了自己的人生中有這麼一處敗筆。
最不想聽到懷疑的東西成真的人是他自己。
黎春擋在兩人中間，“你爸就是随口一問。”
“媽，你不累嗎？”晟陽閉了下眼，有一瞬間他好想直接向下墜去，把整個人埋在水裡。
黎春愣了一下，表情變得有點難看，捏着杯子的手不住收緊，“怎麼突然說這個？”
空氣中靜了很久，桌上還留着沒收拾的碗筷，彰顯着幾分鐘前的和聲細語，以至于現在越發讓人覺得紮眼。
他默然良久，還是開了口，“你們怕我和我哥一樣，是同——”
晟陽臉上落下結結實實的一巴掌，耳鳴聲在腦中炸開，痛意火燒一般漫上來。
黎春驚呼了聲，想上前護着晟陽，被晟明抓着胳膊扯到身後。
“你閉嘴！”晟明一直壓抑着的火氣被徹底點燃，“你哥現在和那三個字沒關系！”
确實，“同性戀”這三個字在他們家連提都不能提。
晟明緊擰着的雙眉像是永遠也解不開，深深呼了口氣，“你說實話，你和那男生到底是什麼關系？”
“我說了你就會信？你心裡已經有數了還問我幹什麼？”晟陽面無表情。
“你成心想氣死我！你——”晟明擡起的指尖不住顫抖，雙眼一片猩紅，卻再說不出下文。
他對晟陽發過很多次火，但一次都沒動過手，也從來沒有這麼失态過。
晟陽緊咬着牙關，嘴裡磕破了一塊，血腥味漫上來讓他一陣反胃。他盯着地面，不敢擡頭，好像對面的人那麼難過都是他親手造成的。
但他隻不過是喜歡上了一個男生而已。
父子兩人從來沒有吵得這麼兇，黎春踉跄着再次擋在僵持的兩人中間，差點摔在地上，晟陽想都沒想就沖去扶人。
黎春抓住晟陽的胳膊，聲音發着顫，“阿陽……”
他媽握的太緊，他的手被握的生疼。
“疼不疼？你爸就是氣着了，下手沒輕沒重，不是故意的。”黎春掌心抵上晟陽發着腫的臉，晟陽沒辦法不看着她。
“你肯定不會和你哥一樣，媽媽信你。你一直都很正常，這麼多年從來沒把路走歪過，剛才說的都是氣話，對不對？”
晟陽想說不對，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他沒辦法拿刀割他媽的心。
“是。”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