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去劫緩緩道:“國師為何确信我死後,你和梁王殿下就能出幻境呢?”
“倘若到時候的選項,是要你在自己和殿下間選一個呢?”
嚴行一聞言一愣,僵坐在原地。
梁王不明就已地盯着應去劫,眼神中全是對賀卿生的控訴——憑什麼他也是小孩,但能插嘴。
當然,沒有人在意這個倒黴孩子。
他們的注意力全在臉色白了紅,紅了又白的嚴行一身上。
“國師你長了這麼多心眼子,總不能每個都是空的吧。”賀卿生哂笑:“莫不是還想說是這幻境诓你?然後你就毫無戒備的上當了?”
嚴行一默默吞回了這套辯解之詞,梗着脖子一言不發,其神情姿态滿是“虱多不癢、債多不愁”的無謂。
還真就拿她胡謅的理由當借口了?賀卿生挑眉,不再同他繞圈子,“即墨鎮不大,想必你也見到了靈玉夫人吧。”
“誰是靈玉夫人?我不認識。”
“不認識啊?不認識也無妨。”賀卿生深深看了眼嚴行一,“此間幻境階級不高,由你,應醫師和梁王的記憶構成。”
“十九年前,應醫師将将出世,彼時年幼,未曾見過靈玉夫人,梁王更加年少,自不必多說。”
“那你呢?嚴行一,你真的是八年前來到大肅的嗎?”
嚴行一滿臉驚詫,當即反駁,生怕慢了一秒:“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在八年前來到大肅,但國師府的異事記錄和大肅朝的人口檔案皆有記載,有前任國師和陛下親印佐證。我穿過來的那身西裝,還在皇宮中收着呢,你們若不信大可……”
嚴行一的聲音小了下去,讪讪地摸了下鼻子。按他所做所為,賀卿生和應去劫好像不太一定能活着出去求證。
但天地良心,嚴行一就差指天發誓:“我們來自同一世界,我為什麼要騙你?”
“對呀,我們來自同一世界,多珍貴的老鄉親啊,所以你為什麼要騙我呢?”賀卿生認真點頭,似十分贊同他的話,嚴行一剛想附和,就聽她話鋒一轉:“除非,是有比我們老鄉親更重要的牽絆呢。”
“在京都,既有能力布設幻境,還能保你同梁王安然無恙,同時與你情誼深厚的。”她話中含笑:“讓我猜猜,是不是大肅前任國師?或者說,你恩重如山的師父?”
賀卿生刻意咬重了恩重如山四個字,嚴行一瞳孔驟縮,再想矯飾已然來不及。
隻見賀卿生周身煞氣暴漲,瞬間出手攻向一處虛無,但對方反應同樣迅速。
眨眼間,兩人身形如電交手數十回合,疾風驟雨,天地失色。
遠山發出嗡的一聲悲鳴,整個幻境開始分崩離析,天幕像張脆弱單薄的紙片,被撕碎揉皺,掀起一角。
暗紅色的血雨腥風從中呼嘯而至,似要将萬物拉入無盡煉獄。
賀卿生向後仰腰避開迎面揮來的長劍,借着一股巧勁收力錯位,當即拉開與對方的距離。
她之間煞氣傾瀉,分出千絲萬縷,在空中張牙舞爪地捆向對方。
“不要!”嚴行一的喊聲被疾風吹散。
萬千煞氣,勢不可擋。
誰料藍衣道袍閃爍一瞬,消失在賀卿生編就的天羅地網中。
憑借着流亡五十年的實戰經驗,賀卿生當機立斷側身,下一刻,刷的一聲長劍刺入,若是遲疑一秒,她神魂頸部便會插入一把銀白長劍。
與最險的招式相伴而生的,是最大的破綻。就是此刻!賀卿生以一種雷霆萬鈞之勢,破開重圍,煞氣死死束縛住藍衣的身影。
銀白長劍脫手、落地、消弭于無形。
賀卿生這才看清了對面銀發女子的面容,她眉目平和,五官清俊,看着年紀不大,卻透露着十足十慈祥的意味。
果然是修士。
死後神魂不散,甚至還有能力造出這樣龐大完整的幻境,她身前境界必不低于大乘。
凡間修士修行不易,能至大乘境者,大多需要累世功德庇佑。
眼前的女子作為王朝國師,且不談何故身死,就是身死後,去冥府輪回、修煉、或領一官半職尚可。
何故逗留世間,落得個魂魄将散的下場。
賀卿生注意到女子魂魄已經非常孱弱,并非煞氣所傷,而是由内而外的頹靡,她的瞳孔已經渙散開來,這是神智将無的征兆。
即使賀卿生她們沒有誤入幻境,再過個一兩年,這裡也會同她一道消亡。
她用靈氣裹煞氣的方式,才勉強延緩了她被煞氣侵蝕的速度。
“别,别傷她!”嚴行一焦急地搖頭,沖賀卿生露出了懇求的神色。
賀卿生落回小木偶中,那女子也被帶到了旁邊。
女子一言不發,拽一下動一下,似真正的提線木偶般木讷。
但賀卿生知道,女子殺意未消,放開束縛隻會緻使她再度陷入鏖戰。
世界坍塌,哀号聲山腳由下而上傳來。僅剩這一塊古樹所處之地,甯靜異常。
嚴行一神色凄慌地沖女子喚了聲師父,對方全無知覺,他轉眼求向賀卿生。
賀卿生聳聳肩:“你知道的還不說嗎?”
嚴行一嘴唇翕動,半晌後才慢慢說出前任國師的過往。
大肅前任國師魏春風,一位一生充滿傳奇和悲憫色彩的女子。
沒有人知道她的來曆,世人隻知,建祯末年,一襲藍衣翩然入世,占星象、判風雲、蔔生路,輔佐大肅朝開國皇帝從各路枭雄中殺出血路,安定四方,創建新朝。
新朝伊始,這位仙風道骨的藍衣女子似乎并不貪念俗世,開國皇帝封她為國師後,除了五年一度的祭天大典,滿打滿算魏春風也隻在衆人面前現身過三次。
最後一次在天啟塔建成時封頂之際。
魏春風在衆人面前宣告,将由嚴行一接任大肅國師一職,自此後銷聲匿迹。
“師父失蹤前,曾叫我務必守好天啟塔。我以為天啟塔中藏書萬千是師父留下的線索,可前幾年我翻遍了千冊書卷,塔中仍有萬數之衆,我一無所獲。”
“直到一年前,梁王帶着幼童失蹤案的卷宗找到我。我承師父遺志守護黎民,涉及靈異術法之事,自然不能推脫。幾經波折,前些日子以尚樂荷案為突破口,我同殿下查到了天香樓。”
“再然後,我們意外進了這處幻境,此後發生的事,你我的信息基本是同步的。”
賀卿生的神色明顯存疑。
嚴行一神色戚戚:“我和殿下,應醫師在這裡生活了三年,靈玉夫人每日于街道擺攤,見到她的瞬間,我就在猜師父同此處幻境的關系。”
嚴行一沒有見過靈玉,魏春風卻同靈玉是舊相識。
某日深夜,嚴行一鬼混完翻牆回國師府,剛好碰到了魏春風在祭奠故人。
一杯清酒灑脫落地,另一杯清酒則悉數落進檀口。
那是嚴行一第一次見到他那出塵如仙的師父,露出這樣哀惋的神情。
他原以為是什麼纏綿悱恻的愛情故事,蹑手蹑腳靠近,卻在那懸于亭前的工筆畫中,見到了一位出塵絕豔的女子,驚鴻于世,一見忘俗。
擁有這樣容貌的女子,是從來不缺關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