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去劫尚未滿月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
父親不喜歡他,從未過問過他的情況。
他由祖母一手帶大,直到六歲被送出去養病。
他幼時身體孱弱,祖母為了養他花了許多巧思,事必躬親,耗了許多心血。
記憶裡,身上有着酥糖香甜氣味的老婦人,總會在自己乖乖喝完藥後,塞給他一塊香氣撲鼻的花生酥糖。
若遇上小孩鬧脾氣不喝藥,便會耐心地拍拍背、哼唱些順口溜哄他聽話。
“先苦後甜,業順福添。”
“先苦後甜、運暢身健。”
“先苦後甜、柳暗花妍。”
……
很長一段時間,應去劫以為“先苦後甜”是什麼名諱奇怪但發放福運的神仙。
應去劫從記憶生出刨出了這份被蜜糖裹着的回憶。
發酵經年的幽怨,突然就變得無足輕重起來。
早些年剛去天虞山治病煉體,苦得是身。後來祖母說要來接他卻年年落空,直到音信全無,苦得是心。
師父不許他下山,他十一二歲時私自出去了幾回。
可每一回都以被困在護山迷陣中,被師父撈回去打一頓而告終。
“朱門大戶最不缺的就是子孫後輩,你非要出山去,按你現在的身體能活着走到京都嗎?給我滾回去練功!”
後來聽出遊回來的師兄弟說,應将軍府的小公子八歲便聰慧異常,甚至被帶上了戰場。
應去劫這才明白了師父的話中話,出山的心思便也作罷了。
這次父親寄來家書要他回京都,應去劫也是存了看望祖母的心思的。
真關愛也好,假關心也罷。
至少出生就羸弱的他,在生命最初的六年裡平穩順遂,安然無恙。
旁人注意不到應去劫的些許猶豫,在第三視角的賀卿生卻一目了然。
“你想去看她,那便去呗。”
應去劫看向她。
“看我幹嘛?想幹什麼幹什麼呗。”賀卿生一臉莫名其妙,将應去劫的頭發拍在了他臉上,先他一步飄出了門,“你那個弟弟哥身上有邪氣,我需要。”
應去劫下意識跟在她身後。
應元起和樂伯對視一眼,頓覺有戲,連忙跟了上去。
——
床榻上的老婦人白發蒼蒼,臉頰紅潤。
閉着眼,似乎睡得正香。
一個約莫五十歲的老嬷嬷坐在一旁,專注地捏着手中的通草花。
一朵栩栩如生地牡丹即将成形。
突然傳來腳步聲打斷了這甯靜的氛圍,樂伯率先進來打了聲招呼。
話還沒說完,塌上睡熟的人似被驚吵到了,一下坐起了身。
她揉了揉眼睛,回過神,随即哭鬧起來,大聲地叫嚷着要找自己小孫兒。
應元起在門外聽到了,略有詫異地上前攙扶住老太太。
“祖母,您找我?”
老夫人湊近了些應元起的臉,而後搖搖頭:“你誰家孩子?長得一看就不是我孫兒。”她扯着聲音喊老嬷嬷,語氣埋怨:“墨竹,你别老找人糊弄我,我可沒有老糊塗嘞,這人哪有我孫兒好看。”
老嬷嬷心疼又無奈:“老夫人,我是素蘭,這是你小孫子,應元起,應小将軍,蘇夫人的兒子。”
“哦哦哦,我想起來了。哎呀,我知道,蘇姨娘嘛。”老夫人不好意思地拍了應元起兩下,“應起元嘛,祖母當然記得你,一下長這麼高了。”
應元起的笑僵了一下,敷衍地點點頭。
“小将軍勿怪,老夫人最近愈發糊塗了。”老嬷嬷見應元起神色不虞,連忙找補。
“胡說,我哪裡糊塗了?我可清醒了。”
老夫人搖頭晃腦,笑容很是純真。
在垂垂遲暮之年,她重新變回了孩子。仿佛生活中除了找不到自己孫兒,便沒有其他煩惱。
但找不到自己的孫兒,也沒有了其他快樂。
賀卿生偏頭去看應去劫,對方站在門口半邊神色在陰影中,神色晦暗不明。
和賀卿生視線一同注意到這邊的,還有目光純澈老夫人。
“呀!甯甯!你回來啦!”
老夫人健步如飛,根本不像是七老八十的人,她簡直是撲倒了應去劫身邊,興奮地手舞足蹈。
一會拉拉應去劫的手,一會捏捏他的臉,嘴裡連珠炮似地問出一系列話。
應去劫來不及回答,隻得連連點頭,一個不留神手裡便被塞進了一塊溫熱的方塊,低頭一看,是花生酥糖。
老夫人目光炯炯:“甯甯吃!祖母記得你愛吃這個。”
“好,祖母。”應去劫彎了彎眼睛,竟然與老夫人笑起來時有幾分神似。
老夫人見狀更像是個得到依仗的孩子了,興沖沖地拉起應去劫的手,對屋内衆人朗聲道:“我一眼就認出了這是我的甯甯。”
老管家樂伯感動得落淚,應元起一副牙疼的模樣,老嬷嬷素蘭則顯得百感交集,似乎開心也不是,不開心也不是。
應去劫記得老嬷嬷素蘭,他幼時素蘭便服侍在祖母身邊,陪祖母的年歲比他多得多。
應去劫安撫好祖母,哄着讓人吃了粒丹藥。
不過片刻,老夫人便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那清澈的目光中便多了幾分歲月洗禮的溫和親善。
“素蘭,離我上次清醒過了多少天了?”老婦人似乎并沒有注意到自己靠着的青年,向素蘭伸出來手,示意她過來攙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