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郁離再次踏進廣甯王府,已是數日後的黃昏。暮色四合,華燈初上。她踏着濕漉漉的青磚走進庭院,一擡眼就望見蕭弘披衣靠在書房外的朱漆回廊下看雨。
她來時,他已經獨自站了許久。晚風掠過,廊角銅鈴在雨中叮當作響,一盞孤燈微微晃動,明明滅滅的火光映着他的側臉,将他的眉眼襯得格外清冷。
昨夜他又一次夢到了翼州城。夢境揮之不去,呼嘯的風聲夾着鴉群的悲鳴,如泣如訴,猶在耳畔。蕭弘攥緊衣襟抵住心口,一陣悶咳又震得肺裡生疼。恍惚間,遠處成片的燈火與夢中焚城的烈焰重疊。直到那柄天青色的素紗竹傘來到眼前,他才覺出夜雨濕寒。小公主煙紫色的裙裾掃過階前落葉,飄蕩的發尾纏着雨絲,恍若兩人初見時的模樣。那一日,也是一個雨天。
她移開傘面擡頭沖他一笑。他也回之一笑。喉中一絲腥甜被琥珀松香蓋住,又被他默默咽了下去。
一晃入了寒月,立冬之後,京中越發冷了。冬雨寒涼透骨,風中滿是濕冷的水氣。蕭弘的書房在廣甯王府最高處。從這裡的回廊下能望到府外的街巷,還有遠處的素水河。收了傘,沈郁離靠在他身旁,随他一起憑欄遠眺。
“身體還沒恢複,怎麼又在這裡吹風?”
“屋裡太悶,出來透透氣。”蕭弘回頭看她,漆如子夜的雙眸映着廊下暖黃的燈火,凝成一份獨屬于她的溫柔。
"禮部今日送了婚服紋樣讓我過目,繡了龍鳳呈祥,并蒂牡丹,還有成對的比翼鳥。"她故意貼近他泛着潮氣的衣襟,"大将軍若再咳血,我便讓人再添上松鶴蝠芝,以保喜樂安康,福壽延年。"
蕭弘聞言低笑,那處舊傷又泛起細密的疼。
“阿離怎麼又來了?”
“我夜觀天象,算到你在望穿秋水,等我回來。”她歪了歪頭,“難不成算得不準?”
蕭弘抿唇不語。見她穿得單薄,他下意識地拉開披在肩上的狐裘大氅,把她往裡裹了裹。那天趕她離開,隻是為了護她周全。即使明知她不該來,見到她的一瞬他還是忍不住會開心。
知他心意,她便也不說破,隻順勢靠在他身上取暖。遠處的素水河中飄蕩着星星點點的燈火。正逢下元節,有人在河邊放燈祈願,祭祀水官。這原本是南邊才有的習俗。近年來江南水災不斷,影響深遠。各地的百姓為了消災解厄祈求安康,在下元節去水邊放燈的人也越來越多了。
“我去向姨母求了懿旨,準我随時過來看你。”她說着,仍看向那邊。
望着她夜色下瑩白如玉的臉龐,蕭弘欲言又止,低頭吻了吻她的額角。寒月一到,兩人的婚事也近了。
“阿離還記得嗎?我們初見時,是在逃婚途中。”
沈郁離擡頭望天,“不記得了。”
他被噎得一愣,半晌才發覺小公主眼中含着笑意,正側頭看他。
“騙你的。”
蕭弘跟着笑了笑,随後神情一頓,眼底光影交錯,多了些複雜的情緒。
“這場婚事,是我拖累了你。如果沒有這些,你現在該随着莫繼春莫老先生研究學問,做你想做的事情。”他微啞的聲音裡藏着深深的愧意,“如果可以,我不想你有任何委屈……更不想你因我而受任何委屈。”
他話中的意思,她自然是明白的。大将軍心思深沉,偏偏在某些方面遲鈍的像塊石頭。
“明遠……”她輕聲喚他,聲音中帶着些許無奈,“我第一次見你,并不是在京郊的野地裡。”
蕭弘微微一怔,眼底浮現出一絲不解。
沈郁離擡手指向遠處的河岸,廣袖被風吹開,像蝴蝶掠過他的手背,“萬壽節前,我曾在那裡放河燈祈願。那天夜裡有些微風,我的河燈被吹到了岸邊的石灘上。本以為定然漂不走了,卻有人在岸邊俯下身子,伸手推了一把。”
蕭弘像是想起了什麼,神情倏然凝滞。
見他這副表情,沈郁離揚眉一笑,“那個人是你。”
蕭弘怔怔望着她,似是從未想過會那一日她竟然也在那裡。
“起初我并不知道是你。後來和你在一起時,常常會想起那個背影,每次都覺得分外熟悉。那人隻可能是你。”沈郁離彎起唇角,目光盈盈,"可知我燈上寫的什麼?"
蕭弘微微搖頭。遠處隐隐有絲竹聲傳來,聽不清是什麼曲子。恍然間滿城風雨都柔軟了起來。仿佛暖陽融化霜雪,她溫熱的氣息掃過他的耳畔,“浮雲出處元無定,得似浮雲也自由。”
“那之後我随你遠行,看到了這廣闊天地間許多永生難忘的風景。”她說着,一雙明眸在夜色下像是兩灣極深極清的潭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又怎知不是順了我的心意呢?”
雨勢漸急,晚風吹亂了小公主一頭烏發。
"冷麼?"他撫上她微濕的雲鬓,突然側身掩住口鼻,咳喘起來。喉中又有血腥翻湧而上,在唇齒間留下鐵鏽般的味道。好不容易止住了這陣咳,她卻突然拉住了他藏向身後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