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奇早就死了。跟他的将軍和他的老夥計們一起死在了北境,死在了二十多年前将翼州化為焦土的那場大火裡。活下來的隻是一個名叫陳大勇的孤魂野鬼。他從死人堆裡爬出來,幾經輾轉來到臨興,更名改姓,苟且偷生,本來就是為了要報仇的。
寒風穿堂而過,帶起庭中枯葉,在石階上打着旋,最後歸于塵土。昏黃燈火下,馮奇蒼老的面容像是山邊的岩石,皺紋深深,每一道溝壑都刻滿了風霜。他的雙眼布滿血絲,眼底隐藏着二十多年的仇恨與不甘。
靖德末年,達钽王一統北方草原後野心不斷膨脹,終于将目光投向了富庶的中原之地。大晏與達钽兩國關系不斷激化,北疆戰事頻發,生靈塗炭。
那一年的冬天尤其漫長,大雪鋪滿草原,北境的寒風似刀一般割在人臉上,仿佛要凍裂了人的血肉。達钽王巫侖奇祿揮兵五十餘萬南侵。大晏北境防線節節敗退,永定關、嘉甯關相繼失守。翼州危在旦夕。城頭的烽煙晝夜不息,許多人死在戰火裡,還有一些無聲無息地死在嚴寒之中。那時的馮奇正随着他的将軍駐守在翼州城。
翼州尚未化作焦土時,是大晏北方第一座重城,城牆高大巍峨,如蒼莽長城般護着一方百姓。
他們的将軍是個十五歲就上了戰場的女子。
京城的人傳說她容貌極美,長得天仙似的,引得齊王和晉王紛紛拜倒石榴裙下,連敵軍見了都不忍傷她。可北地的将士們極少談論她的容貌,他們知道,她身上的戰功是一刀一槍拼出來的。她父兄死于北境,家中再無男兒,便就自己披着爹爹的甲,騎上長兄的白馬來守這片土地。
破虜将軍虞紅蓮性堅忍,擅騎射,一身傲骨,用兵如神。将士們信任她,愛戴她,願随她赴死,許多人都相信隻要跟着她便能守住北疆。
達钽大軍兵臨城下,虞紅蓮數次奏請朝廷速派增援。一連七封求援信,一封比一封緊迫,一封比一封急切。翼州城未破,将士們仍在浴血殺敵。然而,朝中卻有人主張放棄北疆,撤回邊軍,集全國之力拱衛皇城。東平侯潘元簡、魯國公尹定坤、還有當時還是齊王的天子沈晟,一個個熟悉的名字浮于紙上,一起設計了一場奪取軍權的陰謀。邊疆路遠,天子不知實情,盡管虞紅蓮數次于信中申明翼州可守,北境可守,百姓尚有生機,最終還是選擇聽信了身邊人的讒言,決議放棄北境。
那日,大雪紛飛,沈晟親自趕赴翼州,為虞紅蓮送去天子最後一道密诏。
“朕念北地無力再守,決意棄之。命破虜将軍虞紅蓮即刻棄守翼州,撤回殘部,焚毀城中糧草器物,勿留片瓦。翼州不可資敵,甯毀勿予敵兵。事畢即行,勿誤軍機。若有不從,以叛國論處。”
短短數十字,棄守,撤軍,焚城。冰冷的诏書不曾考慮城中十萬百姓的生死存亡。
虞紅蓮怒極反笑,将诏書丢下城牆,袖袍一拂,冷聲道:“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沈晟卻對她心存執念,不肯放任她赴死,為了逼她棄城随他回去,不惜命人在城中放火,甚至以她的親生骨肉相脅,用燒紅的鐵棍烙燙那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生死關頭,是蕭正則及時将那孩子救了下來。
翼州風大,火勢一發不可收拾。達钽人趁亂攻城。情勢危急,沈晟不敢再等。見虞紅蓮執意留下保護百姓撤離,他假傳軍令,獨自帶走了大軍,謊稱那火是潛入城中的達钽探子放的,翼州城已經失守,隻留下三百血勇陪她殉城。三日三夜,血火交融,慘叫聲在黑暗中此起彼伏。自此,翼州不複存在,唯餘滿城白骨,在夜雨時哭号不止,好似一座巨大的墳茔。
所有知道事實真相的人幾乎都死在了那場大火裡。唯有馮奇活了下來。
二十多年,他眼睜睜看着達钽鐵騎踏破山河,看着大片的國土淪為失地,看着無數百姓流離失所。而罪人最終登上天子之位,君臨天下。他一直等待着複仇的機會。直至今日——
夜色沉沉,秋風掃過庭中紛落的枯葉,像無數亡靈在耳邊低語。馮奇終于找回了自己真正的名字。他顫抖着雙手,将當年從大火中搶出的那一紙密诏呈給蕭弘。淚水模糊了視線,他仿佛又看見了那一日,硝煙彌漫,血流成河。
“馮奇無用……苟活于世二十多年,至今不能為将軍和弟兄們報仇雪恨!!”他哽咽出聲,聲音嘶啞如刀刮,眼淚砸落在诏書上,“馮奇無用!馮奇對不起将軍!!”
說起當年之事,老典軍聲聲悲切,字字含血。蕭弘将他扶起,許久才出聲問道:“還有誰知道?”
馮奇定定注視着他的雙眼,隻聽他問:“尹氏?潘氏?太子?皇後?魏王……?”
短暫的沉默後,馮奇緩緩點頭。
蕭弘拿起放在庭中石桌上的長劍,轉身撩袍朝府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