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父王長談至深夜,沈郁離天不亮就醒了。這一夜夢境紛亂,一會兒是茫茫草原,一會兒是巍巍宮城,一會兒是分别時兄長的殷殷囑托,一會兒是秋雨中蕭弘不肯彎折的背影。一團混亂中她夢到宮變之時,太子沈德啟倒斃在北望樓下的模樣。臨死前他曾說過,“父皇……翼州那場大火,你不該忘了吧?難道兒臣不是最像父皇的嗎?”
那一場腥風血雨尚未遠去,她仍記得天子灰敗的臉上混雜的激憤與驚恐。那是沈郁離第一次在天子臉上看到那樣的表情。關于那場大火,她曾懷疑過其中另有隐情,卻沒能查出什麼頭緒。然而她查不到的,孫鶴行可以查到。她想知道,到底是什麼讓一國之君心生恐懼,又是什麼讓他如此忌憚蕭弘。
父王說要再想一想,如今的情形卻已經容不得他們一味隐忍退縮了。皇帝的猜忌不會日漸消減,隻會與日俱增。她需要掌握真正的把柄,足以和天子抗衡的籌碼。
孫鶴行的存在無疑給了她一個極大的助力。天子需要趁手的刀,于是将他特意培養成了隻會聽令行事的鷹犬。可他畢竟是人。那天與孫鶴行分别前她曾問過,“孫統領想做我的人,還是回去做皇帝的狗?回去做皇帝的狗必死無疑。做我的人說不定可以活下去。”孫鶴行當時并未回答,他的表情卻已經給了她答案。他是想要活下去的。這位孫大統領還沒愚昧到不可救藥的地步。天子早已将他視為棄子,偏偏他又知道許多見不得光的事情。若他活着,無論逃到天涯海角,皇帝定然不會放過他。擺在他面前的選擇不多了。想做她的人,他就一定會再來見她,幫她找來她要的東西。
---
一晃十餘日,深秋至,露成霜,天氣越發冷了。廣甯王府成片的香楓殷紅似血。秋風一過,紛紛灑灑,散落滿庭。蕭弘的書房在廣甯王府最高處,門外便是位于頂層的回廊。從這裡望出去,可以俯瞰整座府邸和府外的街巷。
午後陽光正好。蕭弘獨自倚在廊下,向正門外望去。皇帝派來的北辰衛仍日夜守在那裡。京城人多嘴雜,消息傳得飛快,天子将廣甯王軟禁京中的事情轉眼間就在街頭巷尾傳得沸沸揚揚了。有北辰衛守在門口,連從門前路過的行人都低頭加快了腳步,誰都害怕惹禍上身。
府中冷清了許多。小公主沒再來過,隻讓海東青小白每日送來書信。說是魏王回京了,不準她來探望。這樣蕭弘反而放心一些。閉門思過,本來就不可随意登門探訪。她若日日前來,隻會被自己拖累得更甚。那日韓宗烈借着交接軍務的幌子來過之後也沒再登門。擔心營中事多,蕭弘把韓宗耀也趕了過去,身邊就隻留了何飛、呂勝,和幾個近衛營的弟兄。他寫了封長信給薛皓,讓人盡快送到鎮北軍蒼州大營。又拜托了冷師叔,一旦事态有變就立即帶着瑩兒和小小走,離開臨興,送她們回蒼州去。安排好這一切,他能做的已經不多了。
手邊厚厚一疊紙稿,耗了他幾天的心血。從北疆防務、兵法概要、北伐戰略,寫到改制變法、民計民生。赤血丹心,難逃帝王猜忌,一腔壯志隻能訴諸紙上。
秋風漸冷,寒蟬凄切,天邊一行歸雁成群南去。蕭弘舉頭望向遠去的雁群,悶悶咳了一會,喉中又有血腥味翻湧。輕歎了口氣,他拉了拉披在身上的大氅,轉頭去看放在一旁的那碗藥。不知是不是錯覺,程老的藥一天比一天更苦了。本來隻想放涼些再喝,一時走神,碗中漆黑的藥汁已經涼了個透底。想着長痛不如短痛,他索性端起來一口氣灌了下去,反被嗆得咳喘了半晌。苦澀入喉,攪得他胃裡緊跟着一陣翻騰,垂眸硬忍了一會兒,額上又滲出了一層薄汗來。
何飛的聲音遠遠傳來,“将軍,韓将軍來了。”
蕭弘微微一怔,轉頭看向遠處廣甯王府正門的位置。傷病消磨,分神了片刻,他竟都沒有看到宗烈什麼時候進來的。
---
韓宗烈其實不想來的。鎮北軍幾員大将,就數他最聽話。蕭弘一早囑咐過别往這邊跑。要是沒啥大事,他肯定不來。
這兩天營中又收到了二十餘年前的求援信。與蕭弘之前收到的一模一樣,署名都是破虜将軍虞紅蓮。他本來想把這事先壓一壓。誰知一封接着一封,不到十天時間就接連收到了五封信。韓宗烈尋思了一整天,覺得這事不能再壓了,還是找了個由頭,過來了一趟。
加上之前收到的兩封,整整七封求援信,拼湊出一個塵封多年的故事。蕭弘逐字讀過,神情漸冷,渾身像是籠罩上了一層冰雪。
信是給蕭弘的,韓宗烈并沒有拆開看過。見他神色有異,韓宗烈剛想開口詢問,卻聽他說:“你先回去,這事不要讓旁人知道。”
猜到信中定是涉及了什麼不可告人之事,韓宗烈也不再問,隻一點頭,應了聲“是”,轉身離去。
等他走遠,蕭弘又看向手中的信紙。最後一封信的末尾處寫着“九月廿七,亥時三刻,廣甯王府。”
九月廿七正是今日。
---
白色的海東青撲棱着翅膀落在了窗外梅樹的矮枝上。沈郁離取下綁在它腿上的紙卷,輕輕展開讀過。又提筆寫了行字,卷起來系在小白腿上,看着它扇扇翅膀飛遠了。
這兩天小白每日往返六七次。有時是送書信,有時是送些别的。好好一隻海東青硬是被她當成了信鴿。
父王不準她去見蕭弘,除了去宮中探望皇後,她便幾乎沒再出門。尹皇後畢竟是看着她長大的,聽說使團遇襲一事,也擔心極了,見到她時幾乎落下淚來。拉着她問了許多,又安慰她說吉人自有天相,哥哥會平安的。她不忍對姨母說謊,隻點頭不語。尹皇後見她這樣,反倒覺得她定是被吓壞了,連忙讓人宣了太醫,開了甯心安神的方子,又留她在宮中小住幾日。沈郁離以父王尚在病中,需要回去侍疾為由婉拒了。不知是從哪裡聽到了消息,禮部尚書溫道興的遺孀呂夫人不久之後也差人送了許多名貴補品到魏王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