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約猜到蕭弘與她說的并非是事情的全貌,沈郁離緩了緩神,又問道:”摩瑞部為什麼肯把戰馬賣給你?”無論當年為何屈服歸順,莫瑞部如今從屬于達钽王庭,把戰馬賣給蕭弘,他們必是冒了極大的風險,不可能隻是貪圖富貴這麼簡單。
半夜三更,四下無人,茫茫雪原,寒風透骨。小公主沒到過北境,這裡的事情,隻言片語是說不清楚的。蕭弘看着她凍得發青的小臉,想問我們能不能先回去再說,但看她的神情,怕是不問明白就不肯跟他走了。她倔強得令他無所适從。蕭弘輕歎一聲,脫下自己的披風遞給她,繼續說了下去。
“摩瑞在達钽語中是馬的意思。他們的族人善于馴養馬匹,巫侖德祿這些年征戰不斷,年年迫使他們上繳大量戰馬。摩瑞部不堪重負,苦不堪言。如今巫侖德祿一死,達钽王庭動蕩。我出了五倍的價錢,佑堯才答應趁亂把這批戰馬賣給我。幹冒這麼大的風險,他也是想借着這筆交易給摩瑞部尋求一條後路。”
看着他遞過來的披風,沈郁離本想婉拒,但為了不要不明不白的凍死在這兒,還是别别扭扭接過披在了身上。
“什麼後路?”
“佑堯年輕時也是草原上有名的勇士。他有六個女兒,但沒有兒子。這些年他老了,達钽王庭對他放松了警惕,也越來越不放在眼裡。派來選馬的官員欺負他年邁,不僅要求他們好吃好喝的招待着,還強占摩瑞部的女人。前些時候,一個選馬官看上了沙艾爾最小的妹妹,借酒撒瘋去輕薄人家小姑娘,結果被沙艾爾拿馬鞭勒着脖子踩在地上,一刀切了他的……喂了她的獒。”
這話說得隐晦,沈郁離還是聽懂了。想到沙艾爾那頭巨獒竟是吃過人肉的,她臉色都微微變了變。她不喜歡沙艾爾,但就這件事,她也不得不在心裡悄悄給沙艾爾豎個拇指。實在是幹的漂亮!
“雖然事後達钽王沒有嚴懲,但那選馬官是巫侖崇光的人。摩瑞部因為這事跟他結下了梁子,被他利用職權扣了糧食火炭。現在正是冬春交接之際,又剛巧碰上一個幾十年不遇的苦冬。沒了糧食火炭就等于沒了活路。佑堯不願低聲下氣的去求巫侖崇光,又不想看族人餓死凍死,這才冒險答應和我做這筆交易。”
巫侖崇光正在和達钽小王子巫侖爍争奪達钽王位的繼承權。這件事沈郁離是知道的。京中許多人都說達钽的小王子年幼,難成大事,王位早晚是巫侖崇光的。沙艾爾得罪了他,怪不得急于安排後路。糧草白銀隻能幫他們撐過一時,這樁交易定然不隻是表面上銀貨兩訖那麼簡單。沈郁離忽然心中一冷,“你還答應了他們什麼?”
小公主果然聰明。蕭弘不由苦笑,既然都告訴她了,也不差這一點。
“我答應他,如果将來摩瑞部遇到滅族之災,我會為他們打開城門。”
“你怎麼敢?!”沈郁離震驚地看向他,“他們畢竟是達钽人。”
“達钽人也是人。”蕭弘輕聲說道,“是人便有所求,有紛争。佑堯如今已經年邁,沙艾爾是他的長女。莫瑞部大部分的事情都已交托到她手中。等佑堯百年之後,她就是莫瑞部新的薩英。這些年達钽征戰不斷,年年強征馬匹,佑堯和沙艾爾都早已厭倦了。他們隻想奪回自己的牧場,讓族人像以前一樣過平靜的日子。如果他們能夠脫離達钽王庭,對大晏有百利而無一害。”
怪不得是沙艾爾前來與他們交易。沈郁離頗為意外,“女人也可以做薩英嗎?”
“雖說絕非易事,但也不是沒有先例。草原民族崇尚力量。沙艾爾聰明能幹,有的是手段。她的幾個妹妹也都是弓馬娴熟,不遜于男人。”
這裡的一切與她從小認知中的都是那麼不同。沈郁離怔了怔,“摩瑞部為達钽王庭馴養戰馬,你與他們建交,是為了釜底抽薪?”
蕭弘點頭一笑,“不光如此。我為他們留一條後路,作為交換,沙艾爾也會為鎮北軍提供軍情消息。”
孫子兵法有雲:“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為不得已。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戰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毀人之國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頓而利可全,此謀攻之法也。“沈郁離忽而有些明白皇帝為何如此忌憚于他。這一番安排環環相扣,遠交而近攻,連弱以攻強,兵法縱橫已臻化境。行事之果決,謀略之深遠,何其可怕!
”你與我說了這些,就不怕我洩漏出去?”她問。
蕭弘微微一笑。月色映入他眼中,冷清而溫和。
“永安公主從未到過北境,站在這裡的隻是竹君姑娘。”
他明明剛剛還叫過她公主,這時候卻又這樣說。沈郁離隻覺得一口氣被噎在喉中,上不去也下不來。她悶悶問道:“竹君……又是誰呢?”
“一個遠道而來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