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登頂時，凝蕪忽然反應過來，大可不必如此一層一層攀爬，直接飛身到高處不就可以節省許多時間了嗎？暗自咒罵一聲，一鼓作氣走完最後一段路。

浮世閣每一層其實都大差不差，當初這棟樓是師無衣自己監工建造，所求除了要高度達标以外，裝潢亦是格外華麗，每間屋子都是雕梁畫棟，陳設精緻，處處彩色錦帳飄搖。

穿過一間屋子，凝蕪來到外廊，就見師無衣背對着自己，憑欄眺望着遠方。冷風将他雪白的衣衫吹得翻舞，一頭濃密長發隻是簡簡單單用素色飄帶随意束着。

他不可能沒有聽到凝蕪的腳步聲，再則凝蕪也沒有刻意掩蓋自己氣息。但師無衣并未回頭。凝蕪稍作停頓，提着手裡的佩劍，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就在兩人之間距離拉近之時，師無衣轉過身，表情看上去冷寂而憂郁。

以往，應該說，從他暴露身份後，就沒見過他臉上流露多餘的情緒，一張死人臉，看誰都一樣。凝蕪感到意外，不由自主便停了下來。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行事。

師無衣直勾勾望着他，像是并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平平淡淡打了聲招呼:“花君，你來了，我等你很久了。”

凝蕪本來是帶着滿腔憤怒來的，此時師無衣淡然自若的表現，又讓他覺得，不能一下子撕破臉面。于是選擇靜觀其變，同樣淡淡應道:“嗯。”

師無衣沒有過多反應，又道:“花君，可以談談麼？”

凝蕪道:“你想說什麼？”

師無衣轉過身，背影消瘦且孤寂，沒有立即回複。

凝蕪想了想，走到他身邊，與他并肩，兩人視線望向一個地方。

浮世閣是鄀城最高的建築，站在頂端，能夠将城内周邊所有風景一覽無餘。往昔不光凝蕪喜歡站在這個地方醒酒瞭望，師無衣也一樣。兩人談話最多的場所，就是這個地方。

以前都是凝蕪拼命找話題，師無衣平時很少多話，隻是安靜地保持适當距離，站在他左右。就像陽光下的一抹影子，總是要集中精力才能注意到。浮世閣就如同師無衣内心的映射，孤獨困窘地暴露在空地中央。而眼前的師無衣，也給凝蕪一種蕭索的感覺。這也是他為什麼沒有立即下手替那些無辜死者報仇的原因。

說到底，還是受到情緒影響了。

映入眼簾的鄀城，不複當年繁華。天空大片大片黑雲翻滾，一雙雙怒目圓睜的眼睛，正充滿惡意地凝望着下方水深火熱的景象。遠處十裡八街，不停有驚恐的尖叫聲傳來。人妖鬼怪，仿佛一鍋被攪亂的大雜燴，在赤紅色的火焰中熊熊燃燒。

凝蕪一動不動地盯着那些竄動的火苗，仿佛火已經燒到自己身邊，長長短短的火舌在周圍亂舞，空氣都變得扭曲，一股熱浪沖天而起。凝蕪沒有任何畏懼，他隻是微微皺了皺眉，目光在躁動的城内迅速遊離，似乎在尋找什麼人。

燃盡的灰煙飄浮在空中，仿佛碧空中流淌着的一條河流，蜿蜒到了凝蕪眼前。他聽到了陣陣如鬼哭狼嚎的鈴聲，同時，又有一道比之低沉柔和百倍的好聽的聲音，壓過了所有非人之物的趾高氣昂。凝蕪正要尋聲找人。

這時，師無衣突然道:“花君，你知不知道，你那位宗公子是在白費力氣？”

凝蕪看向他:“什麼意思？”

師無衣道:“我送給鬼王的那些雅奴來曆你都一清二楚，應該也知道它們的執念所在。不可否認，那位宗公子很強，我沒有見過比他更強的，當然，前世的花君除外。佛門超度法，能度化所有惡鬼，唯獨對這些雅奴不行。不信，花君你往上看看。”

凝蕪真的擡頭看了。隻見堆積的烏雲中，一雙雙銅鈴大小的眼珠子，原本因為劇烈的狂熱已經充血了。現在落入凝蕪眼中更恐怖，竟然開始滴血，無數血珠密密麻麻滾落，一場鮮血淋漓的血雨降臨人間。有幾滴落在了凝蕪臉上，觸感冰涼。他卻看得頭皮發麻。

“怎麼回事？你做了什麼？”

師無衣聳聳肩:“花君，我就在你眼皮底下，做沒做什麼，你不是都看見了？關鍵不在我做了什麼，而是那位宗公子，隻怕會适得其反。”

他所指因為宗神秀在念經超度亡魂，反而起到了相反作用。天上這些眼珠都是雅奴所有，剛剛隻是眼紅，現在直接飙血淚，可想而知，是受了刺激。也就是說，超度是沒有用的。

厲鬼之所以成厲鬼，自然是因為心中有怨氣，有未達成的心願，有要報複的對象。小雅國死去之人，他們的心願又是什麼？凝蕪隐約清楚，可又不是很明白。

他道:“你不要裝腔作勢賣關子了。我問你，他們的訴求是什麼？”

師無衣還是有問必答，想是覺得這種時候，也沒必要隐瞞，緩緩道:“他們死前，我對他們許下過承諾。或者該說，代花君許了承諾。花君，你不知道嗎？我以為不久前漠北的華胥城一事，你已經知道了。”

凝蕪吃了一驚，漠北那次，他才複活沒多久，當時師無衣也沒在，為何知道華胥城，還知道他去過？他心裡頓時有了不好的念頭，沉聲道:“你怎知曉我去過漠北？”

師無衣轉過頭，一張冰冷的臉正對着他，說道:“那華胥城是我讓它出現在漠北的。”

凝蕪猜到是這樣，也沒多驚訝，道:“你還做了哪些事，都一一說出來吧。再不說，就怕你沒機會了。”

師無衣勾了勾嘴角，沒有笑，淡淡道:“很多吧，我想想，比如，花君，你是我複活的。”

凝蕪:“……”

雖不至于像是有晴天霹靂直擊腦門，還是有被震驚到。他挑了挑眉，是真的沉默了。

師無衣似乎很滿意他的表情，歪了歪頭，繼續道:“花君你當年碎了自己魂魄，我花了很長時間才四處搜集完整，又養了将近十九年，才将你的魂魄供養完成，讓你能夠奪舍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