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燕惟倚在書櫃上看傅聞禮的畫,“你這采風都采了多久了,不會真準備以後把公司交給職業經理人,自己當一個小畫家吧?傅叔叔會同意嗎?”
“管他同不同意,”傅聞禮簽完字,把鋼筆蓋一扣,文件推到林燕惟面前:“他又沒到退休年齡。”
林燕惟看出傅聞禮這是送客的意思,把文件收好,問他:“那你打算玩兒到什麼時候?咱們每次交接文件搞得跟地下任務接頭一樣。”
傅聞禮被他逗得搖搖頭輕笑了一下,餘光看到書房門縫外,謝千琅站在那裡,不知道站了多久。
你打算玩兒到什麼時候?
謝千琅站在客廳,有一瞬間,感覺自己好像小醜。手裡的塑料袋掉在地上,烤紅薯發出軟趴趴的墜落聲。
更像了。
傅聞禮站起身,三兩步走過來,蹲下身收拾地上的狼藉,擡起頭時臉上帶着謝千琅從來沒有見過的慌亂,卻還強撐着笑意問:“今天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不是說要聚餐嗎?”
“什麼意思?”
謝千琅好像這時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她低頭看着自己的枕邊人。
你應該是傅聞禮,攔住我從我手裡拿出刀制止我發瘋的人,拉着我在夜深人靜的馬路上奔跑的人,下雨天怕我踩到髒水會背着我走很遠的路的人,在天台唱歌給我聽和我相許八十歲的人,在最艱難的時候我一想到你在身邊就覺得日子也沒有那麼難熬的人。
你是我的枕邊人。
你應該是我最熟悉的人。
謝千琅聽到自己的聲音發着抖,很困惑地問:“你是誰?”
“千琅……不是你想的那樣。”傅聞禮看着她,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剛遇到傅聞禮,剛知道傅聞禮是個畫家的時候,謝千琅還在心裡默默歎過氣,宋莊的名氣吸引了太多太多有才華的年輕人。
前赴後繼,直到他們用無可挽回的青春成為這個城市久負盛名景觀的一部分。
她沒有得到回答,徑直走過去打開桌面上的文件夾。
厚厚的一摞簽字頁,傅聞禮姓名落款的前綴是:股東簽名。
有意思嗎?
謝千琅感覺人生好像又回到了荒誕的夏天,她推開門的瞬間。
她以為的抱團取暖和惺惺相惜原來都隻是小少爺的一段人生體驗,她用自己最低落的人生來完成傅聞禮一場臨時起意的采風。
原來到最後,被景觀化的隻有她自己。
聽我一遍又一遍說喜歡你的時候得意嗎?開心嗎?我的痛苦值錢嗎?
好玩兒嗎?
“一直在騙我是嗎?”
眼淚從謝千琅的眼睛裡砸下來,很大的一顆,落在傅聞禮伸過來抱她的手上。
他頓了一下,好像被燙到,手足無措地去牽她:“你聽我解釋。”
“是,還是不是?有這麼難回答嗎?”謝千琅胡亂抹了一把臉:“你是不是一直在騙我?”
“……是。”
“傅聞禮,”謝千琅把紙頁丢回去,“我們還是太不了解彼此了,現在告訴你好了,我有感情潔癖,有瑕疵的東西,我不要了。”
“我不要喜歡你了。”
“後來我也想過,”無數次想過,謝千琅沖蔣越輕聲笑了下:“如果是其他場景下被告知,或者是他主動跟我解釋,我會不會跟他分手。”
“結論還是會分開。”
“我就是靠一些東西活着的,那點兒可憐的東西有人稱之為心氣兒,有人稱之為驕傲,”謝千琅說:“我沒辦法說。”
她就是靠着這點兒驕傲活着的,要不然她在剛畢業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時候,在被黑心公司騙着拉去酒宴的時候,在無能為力的看着身邊人一步步沉沒在沼澤裡的時候,在更多無能為力的時候……
她早就被這個巨大的城市吃掉了。
謝千琅無論丢掉什麼都不能丢掉那點兒可憐的驕傲。
隻是,隻是在宋昭家昏天黑地睡了幾天後,謝千琅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句:“你知道嗎,我們家那兒過年可以放煙花。”
宋昭懵了一下:“怎麼了,我們家好像過年也能放,就北京神戳戳的一年到頭禁燃,都沒個年味兒。”
“沒什麼……”
本來想帶你一起去看的,可能你也看不上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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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其實很難追的。”
在木質香薰和暖黃色燈光的包圍下,傅聞禮冷戾的眉眼也因為陷入回憶而變得溫柔。
“我第一次見她還是在南鑼鼓巷,她那會兒還沒畢業,一大群年輕人中間,她最耀眼。”
“路過的人都在看她,我還沒來得及過去,旁邊有人上去搭讪,她表面上笑眯眯地拒絕,轉過頭就不耐煩的皺鼻子,”傅聞禮悶聲笑:“樣子特逗。”
“又碰見她是在三裡屯的一個酒吧,我在路邊抽煙打電話,她應該是推門出來換氣,結果看到有人抽煙,遠遠地瞪我一眼轉頭就走,”傅聞禮笑着搖搖頭:“跑得特别快,都沒來得及問她叫什麼名字。”
後來他聽到動靜,擰開那扇薄薄的門,看到她出現在自己面前,渾身是汗,臉因為熱和脫水變得通紅,比夢境更真實地沖自己笑。
再後來在那個忽明忽暗的樓梯間,她的小腿像一節冷玉一樣在他眼前晃。
他終于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大千世界,琳琅滿目。
而她是那塊像玉的石頭,滿不在乎地用未磨平的棱角和整個世界相撞。
“我想過無論用什麼方法,一定會再遇到她。”
“但是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景下,從開頭就錯了,”傅聞禮自嘲地笑笑:“但後來再想,那個時候的她對全世界都抱有警惕,也隻會愛上那種情境下的我。”
“但那根本不是完全真實的我。”
有時候他甚至會嫉妒那段時間的自己。
你會在人生低谷裡愛上一個世俗意義中高高在上的人嗎?
即使這個人是以救贖的姿态朝你伸出手來。
别人或許可以,但謝千琅不會。
傅聞禮其實能理解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幽微時刻。
他們牽着手穿過夏天潮熱黏膩的風時,他們相攜走過深秋一重冷過一重的雨時,用力交握的雙手會讓她覺得——這世上并非隻有我會陷入沼澤,有一個人還在陪我。
“是我太卑劣了,我沉浸于這種滿心滿眼的被依賴感,即使是我偷來的。”
這就是他所有不安全感的來源,一次又一次的向謝千琅詢證也無法削減的不安全感。
靴子總會落地,獵槍總會擊發,密密麻麻的悔恨無時不刻折返上來折磨他。
最痛苦的時刻是在除夕前,他收到短信,是購票平台的登機提醒,目的地是謝千琅的家鄉,大概是她偷偷買過票忘記取消。
怎樣都聯系不到謝千琅的時候,這成了傅聞禮的救命稻草,再趕去機場已經來不及,他慌忙開着車前往目的地。
謝千琅坐的航班起飛的時候,身邊的座位空着,機艙裡的人聽從機組的廣播關閉了網絡,發生在高速路上的重大事故成了信息流裡被忽略的部分。
故事已經快要講到尾聲,傅聞禮講話太多,悶聲輕咳:“看到車撞過來的時候,我滿腦子都在想,怎麼還是沒想好該怎麼跟她解釋。”
“太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