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隻要停泊靠岸時,會把錨遠遠地抛向岸邊,尖銳的倒鈎紮進地裡,船就可以安安穩穩地駛向彼岸的停靠處,固定住。
下錨來穩固船體的點,就是錨點。
在謝千琅二十一二歲之前,生活中的錨點是家庭、友情、為之付出心血的事業等一切看似穩定到近乎恒定的東西。
這是在她情緒脫軌的時候,回頭看,能給她安全感的錨點。
此後人生颠沛流離,她在不斷襲來的浪頭中左支右绌,很久都看不到對岸,更遑論什麼是錨點。
但是在這個昏暗得連路燈都照不亮的街角,謝千琅卻感覺心髒裡的小船像被誰在風浪裡輕輕托了一把。
她的第一反應不是慶幸,而是惶恐。
托住她的,難道是眼前這隻還帶着血的手嗎。
謝千琅擡眼看向傅聞禮,他臉上的笑意隐去了,因為在低頭看她,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
她看不清傅聞禮的眼神,但是這樣專注的神情,會讓人錯覺溫柔,完全想象不到剛才他制造了一場怎樣的混亂。
可是她謝千琅認識傅聞禮的時間這麼短,知道他名字更晚,往常撩撥傅聞禮的心思更像是謝千琅一時興起,樂得看冷得像精緻玉像一般的男人面對她的主動不知所措,給枯燥機械的生活增加一點兒趣味。
可是真的把對方撩動了,她反而開始不知所措,往後一避,躲開了傅聞禮要幫她繼續擦眼淚的手。
謝千琅已經收回了剛才短暫的脆弱和崩潰,又變成那個對一切都不甚在意的模樣,歪頭笑着說:“謝謝大俠出手,為了慶祝混球兒吃癟,我請你喝酒吧,怎麼樣?”
傅聞禮的動作落空,手緩緩地收回來,在身側握成了拳。
但是短暫的失落很快被謝千琅的動作打破。
她牽起了傅聞禮的那隻手。
深夜的東四街頭,低矮的平房寸土寸金,招牌上亮着星星點點的燈光,年輕人三五成群捏着酒杯站在燥熱的夜風裡聊天。
傅聞禮對這一切都無知無覺,他所有的感官都系在謝千琅拉着他的那隻手上。
謝千琅熟門熟路撩開門簾兒,帶着傅聞禮鑽進街角的一家不起眼的bistro。
燈光昏暗,店裡隻有零零散散的幾張桌子,音樂聲和店裡客人小聲交談的聲音很催眠,調酒師靠在吧台打盹兒。
謝千琅拉着傅聞禮去了最角落的空桌坐下,她點了一杯大都會和一杯威士忌酸,托着腮跟傅聞禮說:“這家店是我們前幾屆的學長開的,以前期末周趕稿的時候,我最喜歡來這裡。”
白皙的手指在牆上貼的琳琅滿目的便簽上輕拂,然後定格在一張淺藍色的紙張,那是去年元旦前夕,謝千琅在酒館裡跨年時寫的。
老闆給每個來客都發了便利貼,讓大家寫下心願,來年再來看有沒有實現,謝千琅當時邊寫邊開嘲諷:“照你這個上新速度,怕是開不到來年啦學長。”
傅聞禮順着她的手指看過去,便利貼上面寫着:“論文外審通過,劇本創投上會順利,來個正常帥哥愛我,拜托拜托。”
右下角畫了個醜醜的笑臉,還有個龍飛鳳舞的簽名。
謝千琅看上去好像沉浸在回憶裡,表情有種很淡的感傷。
不遠處有個女生坐在筆記本電腦前奮戰,時不時皺着眉舉起酒杯啜飲一口。
曾經謝千琅也是這樣,最焦慮的事情也不過是畢業論文,但是現在惡心的人和惡心的事接二連三地兜頭砸過來,半年以前的事情都恍如隔世。
傅聞禮把帽子放在一邊,用濕巾慢條斯理地擦着指縫裡幹涸的血迹,說:“跟我多說一些吧。”
“什麼?”謝千琅有些意外。
“你以前的事情,”傅聞禮認真地說:“我想聽。”
“都是些沒什麼意思的事情,”謝千琅随口道:“就今天那個簡欽,以前老來學校門口開輛破車放瓶水,給我們學校女生造黃謠,我擰開瓶子就澆他頭上了,順便還甩了他一耳光。”
傅聞禮淡淡道:“打得太輕了。”
“這不今天你給我補上了嘛,”謝千琅笑着說,說完又搖了搖頭:“我以前心高氣傲,很多能用其他方式平和解決的事情,我都為了爽快給别人下面子,當時是出了惡氣,但是後來落魄了一堆人來落井下石,,我也活該。”
“不是你的問題,”傅聞禮皺眉看着她,“别這麼說自己。”
服務生把酒送了過來。
“不說這些喪氣話了,”謝千琅把威士忌酸推給傅聞禮:“說說你吧,你現在是在畫畫嗎?”
傅聞禮點點頭:“和畫廊合作,很偶爾賣出去一幅。”
謝千琅對盤踞在宋莊數量龐大的畫家群體有過耳聞,聯想到兩人住群租房的窘境,歎了口氣。
“同是北漂落魄人,”謝千琅示意了一下:“試試吧,雖然這家店看起來有點寒酸,但是酒很好喝。”
這座城市裡的人很難相互靠近,更難交付真心,而酒精似乎是走近他人内心的捷徑。
傅聞禮端起酒喝了一口,謝千琅有些期待地看着他,問:“怎麼樣?”
檸檬的清香和威士忌的澀感在舌尖沖撞,傅聞禮轉過頭輕咳了一下,露在外面的脖頸處的皮膚上迅速染上了一層薄紅。
轉過臉,謝千琅發現他的臉也紅了,雙頰泛紅,怔怔地看着她。
謝千琅呆住了:“還沒有20度……你天天穿得這麼酷,竟然喝不來酒?”
傅聞禮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還要嘴硬:“沒有,我隻是喝酒上臉。”
說完又喝了一大口,臉上更紅了。
哪有會喝酒的人是這樣喝雞尾酒的。
謝千琅眯着一雙狐狸眼,起了逗他的心思,拉長音調問他:“傅聞禮~你為什麼要幫我?”
傅聞禮這會兒還清醒着,隻是臉越來越紅,在謝千琅看來,像一隻快要爆炸的小番茄。
“不想看你誤入歧途,”傅聞禮仿佛語重心長地勸慰道說:“不要随便拿刀。”
謝千琅笑倒在桌子上:“你猜我信嗎?”
傅聞禮乖乖地搖了搖頭,說:“那你說說看,我為什麼要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