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薇爾說到做到。翌日清晨,見蘇間羅的雪盲好得差不多了,她一分鐘都沒多耽擱,親自将人打包送上了通往南方的七号列車。
列車人滿為患,蘇間羅抱着少女塞給他的行囊,狼狽地擠在靠窗的角落裡。艾薇爾連夜給他縫補好了那件黑袍,讓他從一個衣衫褴褛的乞丐變成了還算體面的乞丐。
得益于被大幅強化過的軀體,他的視力恢複得很快,完全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症,即使是這個距離,依然能清晰看見他救命恩人的模樣。
“再見!”
艾薇爾夾在人群中向他呼喊,用力揮了揮細瘦的胳膊。
她個子并不高挑,穿一件打着補丁的粉色棉麻布裙,梳着有些幹枯的金色麻花辮,深灰色的圓眼睛下長着小雀斑,隻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平民少女。
臨走前,蘇間羅給她寫下最後一句話:
【你不和我一起走嗎?】
艾薇爾看了隻是笑。
“我也很舍不得你,”她說,“希望我們還能再見面。”
她的眼神是普通的16歲少女的天真希冀,态度卻始終異常堅決。
真神奇,蘇間羅有些費勁地舉起手,在有限的空間裡努力朝那個方向搖了搖。
或許這是獨屬于這個時代的縮影。
他和艾薇爾僅僅相處了不到兩天的時間,艾薇爾比他小了整整七歲,蘇間羅卻總覺得,她仿佛一位與自己相識多年的老朋友,盡管對方甚至沒問過他的名字。
列車啟動,窗外的人群開始緩緩向後倒退。沒能登上列車的人在原地叫罵、嚎哭、捶胸頓足,但很快,這些聲音也一并被遠遠抛下了。
從北大陸到南大陸的路途很遠,但普通的飛行器會受“淵眼”的電磁輻射影響,地面交通是更安全的選擇。
公元4960年,不明飛行物“淵眼”降落在伊什冰原,砸出隕坑的一瞬間便汽化了幾十萬公頃的冰蓋。
随後,它立刻進入了長達幾十年、至今仍未停止的衰變期,輻射量逐年緩慢增長;并且受到地心引力牽引,開始一刻不停地朝亞爾諾星的中心下沉。
而蘇間羅遭遇意外之後,就地生活了整整五年的地方,正是“淵眼”的降臨地——瓦萊裡湖。
那一帶原先是平坦的土地,卻被“淵眼”硬生生穿透了地層,蓄起了湖水,并随着熱源離地表愈來愈遠,表面再次結冰。
從高空俯視,斑駁的雪原中央有一處深深的凹陷。其中盛着深色的冰川融水,宛如鑲嵌在傷痕累累的大地上的一隻藍色眼睛。
這也是“淵眼”命名的由來。
雖然長期處于受災狀态,但以人類目前的科技發展水平來說,交通方式顯然不會局限于動車這種古老的工具。可偷渡則是另一碼事,乘坐那些更高級的交通工具需要經過政府審批,而能獲得批準的理由,自然不可能是移民。
原則上,各個地面基地的居民不能私自移民。因為每個基地的承載量有限,人類已經将沒被污染的土地開發到了極緻。如果偷渡者被軍部抓到,可能會當場遣返。
夜幕降臨,列車依舊高速行駛在田野間,宛如一條快速遊動的蛇。
蘇間羅靠着車窗昏昏欲睡許久,突然被一陣此起彼伏的幹嘔聲驚醒。
乘客之中有幾位抱着嬰兒的母親,響亮的啼哭聲迅速傳遍了整個車廂。
他茫然地掀開兜帽一角,靜靜觀察四周。
“怎麼了?”在圖景裡小憩的貓頭鷹也被吵醒,在巢穴裡抖了抖雪白的羽毛,“這是在幹嘛,他們集體暈車了?”
“不是。”
蘇間羅盯着車窗外的景色,用精神渠道回答它。“外面的植被顔色很鮮豔,應該是開進了輻射區。但輻射等級不高,至少我沒感應到多少能量波動,太微弱了。”
意識到主人現在的夜視能力比自己還優秀,雪鸮一時間無話可說。
研究表明,“淵眼”産生的射線不止一種,其中危害性最大的射線十分接近伽馬射線的性質,科研人員将其命名為“μ”,也叫“缪斯射線”。
以人類脆弱的身軀,一旦暴露在高等級的輻射中,即使是特殊人群中能力最傑出的哨兵,也承受不住高能射線造成的DNA損傷,而這種傷害不可逆。
所謂“彼之砒霜,吾之蜜糖”,大概就是眼下這種情形——“淵眼”那令所有人避之不及的有害射線,如今對蘇間羅來說完全是稀松平常的東西,甚至成了他身體的養料,與空氣和水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别。
好在,聯盟研制的防輻射血清多少對普通人起了些作用,人們在注射之後對低等級的輻射産生了一定抗性。隻要不主動跑到那些高級輻射區去,就不至于對基因和壽命造成太大影響。
而眼下這條途徑輻射區的路,顯然是别無他選的必經之路。蘇間羅凝神感受了片刻,心裡對這片土地的污染情況有了大概認知。
在剩下的路程中,恐怕這種情況隻多不少。
“這位小兄弟,你怎麼沒事?”
對面座位的年輕人忽然出聲,眼睛緊盯着他。
蘇間羅藏在陰影裡的金眸聞聲轉向對方。這人一臉菜色,表情卻難掩對他的好奇,“難道是有什麼特殊的緩解方法,不知能否告知在下?”
無視雪鸮“你也去瓦萊裡湖飄兩天呗”的風涼話,青年猶豫幾秒,伸手摘下了自己格外大的兜帽。
看到的人紛紛倒抽了一口冷氣。
蘇間羅的神情很平靜,他對人們這樣的反應有心理準備。畢竟當初在身體終于能自由行動後,他第一次在湖面看到自己的倒影時,也結結實實地吓了一跳。
一位婦女領着的小孩直接被吓哭了,加入了嬰兒們哭聲震天的多重奏。
“……”
感受到許多不友好的視線向自己看過來,蘇間羅默默地重新戴上了兜帽,抽出那個劣質本子和墨水筆。
【如你所見,我受到過更嚴重的侵蝕。所以,這個程度的輻射對我來說不算什麼。】
“怎麼感覺被你裝到了?”雪鸮忍不住說,“雖然是事實沒錯。”
确實無意識地裝到了。對面的棕發青年接過本子,瞬間瞪大了雙眼,和其他人驚恐嫌惡的目光截然不同,他用一種發現了滅絕物種的新奇眼神看着蘇間羅,直看得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牛逼。”随後這個奇怪的男子直言不諱道,連萎靡的精神都為之一振,“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變成這樣了,居然還活着的人。”
蘇間羅一面在内心告誡自己要适應這種情況,一面拿回本子,在紙上繼續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