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白的太陽從正北方的山脊上升起,照亮了一望無際的皚皚雪原。
這裡是伊什冰川海拔兩千米左右的高原地帶。由于接近冰川源頭,地表終年覆蓋着深厚不化的冰雪,下方則是永久凍土,随意刮來一陣風,便掀起一場小型雪暴。
一個身影伶仃的青年正在風雪中艱難跋涉。
他看起來大約二十出頭的年紀,身形颀長但有些瘦弱,烈風吹翻了他的兜帽,露出一頭白金色的短發。
青年身上裹着一件褴褛的黑袍,裸露的皮膚布滿了奇異的紋路,像一條條無序的葉脈,流淌着微弱的光。
蘇間羅的腳步略微有些淩亂。從最後一次離開途中遇到的廢棄基站算起,他已經在雪地裡徒步行走了好幾天,加上補充水分和進食的時間,休息時間總共不超過十小時。
但從剛才的某一刻開始,他的眼睛突然什麼都看不見了,隻能憑借直覺和本能,不斷機械地向前邁步。
“你怎麼了?”
他的精神體察覺到怪異,在圖景中開口詢問,“累了就歇一會兒。現在是極晝,天不會黑。”
蘇間羅用力地搖了搖頭。他的身體并不覺得累,隻是因為失明帶來極強的不安全感令人時刻緊繃,又要裝作沒有失明,時間一長心力耗得多了,難免感到疲憊。
不論如何,他必須快點離開這裡。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基地,好快點确認老師是否平安無事。
目不能視,其他感官便更加鮮明。無數雪粒混着冰碴,裹挾在風中打在他的臉上、身上,破舊的黑袍抵擋不住,打得人生疼,但這點疼對他來說已經不算什麼。
這身黑袍是他從維多利亞探測站翻出來的。那個坐落在“降臨地”的基站同樣被廢棄了,而他在那裡度過了極盡折磨的五年時間。最開始的三年,他幾乎沒有睡過覺,僅有的休息是在生生痛暈過去之後,直到後兩年才逐漸緩解。
如果不是精神體陪伴着他,蘇間羅覺得他一定早就死了,就算不死也會徹底瘋掉。
然而他卻奇迹般活了下來,既沒有死,也沒有瘋。
雖然身體已經千瘡百孔,但既然撿了一條命回來,就要去做應該做的事。
五年前那些人想殺了他,那麼沒道理不對老師下手。
想起那個噩夢般的下午,蘇間羅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下意識加快了步伐,頂着風雪前行。
……他走到哪裡了?
正茫然想着,腳下忽然絆到一個尖銳的突起。
重心失衡,青年一個踉跄向前撲倒,激起好大一片雪霧。在他圖景裡幹着急的雪鸮大叫起來:“蘇間羅!你是不是又犯病了!!”
蘇間羅滿身狼狽,他摔倒時嗆了一口冰涼的雪,聞言連忙爬起來,搖了搖頭。
搖頭還不夠,他剛要開口安撫它,一道女聲忽然從面前傳來。
“哥哥。”
對方的嗓音頗為甜美,在呼嘯的風中有些模糊。
“你摔倒了,沒事吧?”
雪鸮瞬間噤了聲。蘇間羅也抿緊了唇,他朝着聲音的源頭露出一個蒼白的微笑,藏在黑袍下的手摸上了腰間的配槍。
那女孩絲毫沒有察覺,還在自顧自地說話。“你怎麼一個人跑到這裡來?再往西兩公裡,就進入四級輻射區了。這裡其實也不安全,最好不要在這兒逗留。”
頓了頓,她聽起來有些疑惑:“你不能說話嗎?”
蘇間羅點點頭,張開嘴,指了指自己的舌頭。
“原來如此,”女孩的聲音帶上了一絲憐憫,“哥哥,你得了急性雪盲。這樣很危險,不能再繼續往前走了。”
蘇間羅瞳孔微縮。她怎麼知道?
圖景裡的雪鸮再次憤怒地咆哮:“蘇間羅!!眼睛看不見為什麼不說!!”
眼皮忽然落下冰冷的觸感,是女孩的手指。
“你的眼睑都腫了,還是把眼睛閉上吧,不要逞強。”
她湊近了青年,輕輕扒住他的上眼睑,無聲地觀察幾秒,松開了手。
北風發出低沉的嘯聲,少女的身上沒有任何味道。
“不算嚴重,你剛到這裡沒多久吧?但如果再繼續下去,就一定會加重了。”她說,“我叫艾薇爾,是山下的居民。哥哥,我帶你回基地吧,這個地方不能呆太久,極晝就快要過去了。”
溫度略低,但皮膚柔軟的手指觸摸到他的瞬間,蘇間羅終于心下一松,血色全無的指尖慢慢從槍柄上移開。
聲音可以僞裝,但獨屬于人類皮膚的溫度和觸感做不得假,這個女聲的來源的确是一個人類。
而伊什冰川附近隻有一個人類建造的基地,伊什基地,看來他已經接近了這片高原的邊緣。
顧不上氣得七竅生煙的精神體,他再次朝着艾薇爾點了點頭。
然而變故陡生。女孩不知看見了什麼,忽然尖叫一聲,抱着頭蹲了下去。
同一時間,蘇間羅嗅到了某種氣息。
——那是真正的亞種的氣味,不經掩飾地散發着獸類野蠻的、侵略性的味道。但這也意味着,它不過是一隻不懂得隐藏自己的低等種。
低等種對他來說不算什麼威脅。在學院期間,他始終是向導單兵作戰考核的紀錄保持者,體術和射擊比起普通哨兵毫不遜色,隻是缺乏戰鬥經驗。
問題是,他現在看不見。
亞種隐約的嘶吼傳入耳中,夾雜着風雪的呼嘯和女孩驚恐的啜泣聲。
“冷靜下來,蘇間羅。”雪鸮沉着地出聲,“聽聲音像是一頭雪狼幼種,體型應該不大。你打算怎麼幹掉它?”
“用槍,”蘇間羅回答,“一顆子彈就夠了。”
“我小看你了……你聽聲辨位那麼準嗎??”
青年沒再回答,将精神全部傾注在手中的武器上。他的五感已經今非昔比,這五年帶給他的不隻有傷痛。
低等種的要害一般在頭部,他雙手持槍,在黑暗中“對準”了聲音的源頭。
涎水從雪狼鋒利的尖齒滴落,黃綠色的眼睛露出兇光,它長長地咆哮一聲,朝着兩個看似十分弱小的人類撲了過去。
在那一瞬間,他果斷扣下了扳機。
寂靜的雪原傳出突兀的炸響,但很快被視野裡無窮無盡的白色吸收、吞沒,再無聲息。
血腥味漸漸彌漫開來,很快又覆上一層細沙般的薄雪。
北風似乎減弱了些,蘇間羅吹了吹冒煙的槍口,吐出一口白霧,然後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伸手去拉瑟瑟發抖的女孩。
……
艾薇爾冰涼柔軟的手一路牽着他,乘上下山的電車,回到她的住處。
路上蘇間羅努力遮住自己的臉和身體,生怕這幅樣貌引起他人的注意。
幸好伊什基地的人口稀少,途中他豎起耳朵仔細辨認,發現一路上遇到的居民竟寥寥無幾。
就連在基地入口接受盤查時,士兵也僅僅是嫌惡地唾了一口,似乎是這樣的乞丐見多了覺得晦氣,揮揮手就把他們放了進去。
蘇間羅沒有精力覺得羞愧,此刻他隻感到心驚。這的确是他第一次來到伊什基地,但他從未聽說過這裡竟然如此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