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秀環再不會激勵天底下任何一名女子沖鋒陷陣,慷慨就義,做一番全然無用的功業,到頭來不被正名,反而會被人貪天之功冒領。
鳳霜落跪坐的身形歪了,凜冬的狂風拍得門窗啪啪作響。
孔嬷嬷勸她,生個孩子就好了,而且一心一意認為這是為了大小姐好。
天底下的兒媳婦都是這麼過來的,忍氣吞聲,熬死婆母,送走小姑,往後家裡還不是她說了算。
曆來女子都是如此,在四四方方的庭院裡遊着,猶如池塘裡被豢養的錦鱗,随着主人的賞賜争着冒出頭來,烏泱泱追逐豆丁大小的餌食,打得不可開交。
以為強身健體,奮力一跳,就能鯉魚躍龍門,不過是從一個池子換到另一個池子,讨人歡心時是觀賞的景觀,主子心意一變,就會被端上桌子,作為一道菜色吞食。
因為痛苦而選擇不屈服,反而因為不屈服而備受痛苦,還是因為備受痛苦才選擇不屈服,因為不屈服轉而倍受痛苦?
想來人降生于世,注定要受種種的委屈。
而鳳霜落依舊不曲從。
可不屈從亦是無用。
過不下去的苦澀日子,像是一碗碗夾生的飯,吃了硌牙,不吃餓死。
在又一次被雷大貴毆打強迫後,鳳霜落診出了有孕。
生下柔心并沒有讓她有絲毫的放松,反而加劇她身體和心靈的負累。她接連不斷地流了兩個月的血,身上長久溢散着一股濃郁的血腥味。
與她結下百年之好的雷大貴,一見着她就捂住袖子,嫌她周遭彌漫的氣味。
他發洩自己的欲望,弄大她的肚子,要人來承托他的□□和傳宗接代的念想。
他諷刺她松松垮垮的肚皮,像一隻腳踏進棺材闆的老人,掀起來能給人蓋張被子。還譏嘲她從腹壁蔓延到全身的妊娠紋,像一隻隻肥厚的紅紫色蚯蚓,要人一見就失了興緻。
世間宣揚崇高的孕育,産生的後遺症卻被賦予了極為惡意的定義。
女人分娩後長達的排液,被稱之為惡露。推崇生育的職能,鄙夷生産的婦人。人人都從女人的□□産出,又信奉從女人的亵褲下走過,就會倒大黴。
一到兩個月左右的流血能止,全身的瘢痕一旦出現就再也不會消失。
不僅如此,如影随形的後遺症,給鳳霜落留下了經久不去的腰酸背痛、頭昏腦脹。
更糟糕的是,脫垂的子房時刻壓迫着她的膀胱,她尿頻、尿急、尿失禁,還再兜不住尿,一打噴嚏就漏尿,裡衣常常滿溢着一股揮之不去的尿騷味。一問才知道,生産過的婦人都這樣。
鳳霜落的頭發大把大把地掉,腰肌勞損,腹直肌分離,腰骶部酸痛,撕裂的陰門大面積膨出,脫垂的子房掉到體外,還得用手指一點點塞回去。
這樣多的生育損傷,竟無一位婦女主動開口陳述,換到她這兒,鳳霜落也不能輕易告人。
她沒自尊啊。
過往十幾年的自矜、臉面,盡數碎裂,完成了從生理到心理的多重踐踏,為一個不愛的男人毓子孕孫付出慘痛的代價,還要承受他的嫌棄與侮辱,濃重的抑郁情緒包裹了鳳霜落。
她像她的伴生靈一般,在四四方方的後宅裡日漸枯萎,日漸凝為一縷結着怨氣的幽魂。
她每日失魂落魄,不明白生命的意義為何是讓人倍受磋磨。
呼吸沉重得像壓着塊石頭,一雙手掌分分秒秒想化成鋒利的刀刃,剖開尤在留存着溫度的胸腔,看看凝重的心髒是不是壓成了一塊不化的頑石。
然後她聽見了一聲啼哭。
一聲永不斷絕的啼哭。
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永遠都不會停止。堅持不懈地打擾她的睡眠,中止她斷斷續續的意識,擾亂她日夜颠倒的作息。
那是一個嬰孩,她十月懷胎親自孕育的嬰孩。
一個不管不顧,不對她抱有半分愛意的男人,卻強迫她得來的孩子。在體内損害光她的軀體,出世了,還要摧毀她的人生。
弱者何故要向弱者揮刀,因為強者是她跨越不過的高山。可若不對外發洩這份怨恨,燃燒的烈火就會焚毀她的根骨。
殺了這個孩子的話,她的身體就能恢複到完好如初嗎?扼死這個孩子的話,這延綿不絕的惱人噪音就能就此停歇嗎?阻斷這孩子的性命,從娘親那兒延續而來的,厄運的螺旋就能就此作罷,到她這一代截止嗎?
說服自己現今不如意的生涯都是因為這個孩童,是不是會變得好過得多?承認遭受到的罪過有大半是來源于十月懷胎下孕育出的嬰孩,算不算是一種變相的推脫?
鳳霜落抱着帛枕,捂住襁褓中的嬰兒面容。
遮攏回憶的烏雲陡然散開,她聽見了娘親對她的惡語。
——“強姦犯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