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霜落受到的冷遇,切切實實,沒有絲毫需要澄清的誤會。
嫁與的郎君雷大貴用她來裝飾門面,又鄙夷她的規矩正經。他看中她的賢良淑德,又怨恨她的不解風情。
雷大貴和大多數懷抱着妄想的男性一樣,認知低下。以己度人,摒棄了基本的常識,乃至于構建不出一條有條理的邏輯體系。
他們對異性抱有着下流的欲求,卻并不真正地在乎女性。一心急不可耐,從未把她們當做相同的物種看待,隻作為承載着發洩欲望的載體,在疊加的欲念中,投射出一個個暧昧不清的剪影。
在他們的浮想聯翩裡,娘子們剝離了人類的範疇,隻作為構想出的世俗小說裡渲染出的美景,好方便他們在現實裡攜着袅袅娉娉的嬌娥美妾,一同造訪瑤池仙境。
雷大貴把鳳霜落終日關在枯燥乏味的後宅,等待他的寵幸,把她拘為深閨裡的怨婦,又嫌惡她不生出俠道柔情。
他整日流連煙花柳巷,賭坊酒肆。婆母不去訓斥兒子,反來責問她綁不住丈夫的心。隻道男兒誰人不風流,守不住他的人,是妻子的毛病。三天兩頭要她跪祠堂、抄血經。
雷家是個大戶人家,屬于官場亨通的一脈旁支,累世眷寵脫不開宗族的供給。
本族學識頗高,而精神貧瘠,是一群換了官服的奴才,傍上了主子,有了耀武揚威的資本,走路恨不得學螃蟹橫行。
婆母崔秀環繡閣香閨出身,浸透了門庭的迂腐虛僞。多年媳婦熬成婆,對媳婦的認知停留在年輕時備受磋磨的滋味。
她本來就反感鳳家一半江湖,一半朝堂,兩邊都沾,又兩邊都不站的滑頭行為,一察覺鳳霜落的反心、不順從,就可了勁地折騰她,否則無法寬慰自己長達幾十年的闌風長雨。
鳳霜落隻覺得悲哀。
與鳳霜落同性的婆母,受過為人媳婦的孤苦,嫁到别人家的伶仃,逐步與大宅子融為一體,站在了壓迫者的一方,誓死捍衛主君的權威。
倘若她依從,就此低了頭。婆母便是未來的她,她就是過去的婆母。
誰把她們的世界局限得巴掌般狹小,為了一丁點蠅營狗苟,蓬頭垢面地撕咬。
郎君吃光了肉,喝完了湯,從指頭露出的骨頭渣滓,抛在地上,要她們作饑餓的乞丐争搶。進而妻子打壓妾室,婆婆打壓兒媳,互相傾軋,好告慰一顆栉風沐雨的心。
鳳霜落跪祠堂跪得久了,長夜漫漫,不見天明。
她跪廢了一雙腿,刮風下雨,酸痛不已。
用來罰抄的《女誡》,抄到倒背如流,右手擡不起來,就換左手寫,什麼時候謄抄完,什麼時候才被允許進食。
賭酒不分家,雷大貴好賭嗜酒,酒氣熏天,把她當妓女使。天高皇帝遠,告狀的人還沒碰到登門鼓的錘子,就先被解決在衙門口,自不怕她把家裡的事往外捅。
雷大貴高興了,賞幾個甜頭,酒勁上來了,給幾個拳頭。鳳霜落眼下的青黑還沒消腫,嘴角的血痂沒剝落就又添上新的傷口。
鳳霜落漸漸消瘦,弱不勝衣,卻得在姑子面前一遍遍默誦女德,體現卑弱,彰顯婦行。
小姑子勢利,潑辣,叉着腰說他們雷家大度,包容了她的失誤。訓斥她做不好一個當家主母,娘親和哥哥不都對她寬宏大度。
兒郎們可真好啊。不管犯下何等大錯,下到謀财害命,上到通敵叛國,無需他開口,自有大批說客替他說情,争相搬出浪子回頭金不換的諺語,好為将來他們犯下同等的錯誤兜底。
左一句清官難斷家務事,右一句床頭吵架床尾和,便是打死了,都能倒打一耙,冤枉妻子爬牆偷情。
郎君活到克壯之年都是少年,再寂寂無名都有墳頭草的後勁,而女孩們豆蔻年華就要被定義為心機,要是能言善辯,那可就不得了喽,大家都會争先恐後要她們閉嘴。
“搭上我光輝燦爛的人生,托舉爛泥扶不上牆的郎君?”鳳霜落哂笑,嘴邊的裂縫一直裂到了心底,撕開了禮義廉恥的縫隙。
嫁入雷家的第一年,鳳霜落不是沒想過通過丈夫,擺脫父親的陰影。
然而,一個女人決計不可能通過一個男人,逃離另一個男人。她等同于裝在箱籠裡的老鼠,再勤奮,都隻是在固定的跑輪裡原地轉圈而已。
“你要是做得好,哥哥能打你嗎?”小姑子嘟嘟囔囔。
是啊,衆人眼中,她挨打受罪的原因有很多種。
不願意在例假裡圓房,不想孕育雷家的子嗣後代,卻不願意正視她受傷的原因,僅僅是有人殘暴不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