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鸢尾栽種得不錯,翻閱醫書典籍的你,在園藝方面亦有不小的成就。”遊醫梅影瘦點評着看護病患的鳳霜落,視線在她的面相久久停留。
不同于要看手相、生辰八字才能分辨一個人命途走勢的方士,民間醫者遊走江湖,講究的是望聞問切,析微察異。
梅影瘦能識别出鳳家大娘子原先的身體狀況極佳,在武學功力上頗有造詣。
假若不是中途受到外力幹擾,心力交瘁之下,飽嘗刺心裂肝的滋味,大痛傷身。外加後面孕育子嗣,孕中大損虧空,斷不至于落到今日這副殘損的境地。
遊走在鳳家大小姐周身的氣息,梅影瘦再熟悉不過。
是主子用來鉗制下屬,父君用來管制子女,丈夫用來約束妻子的鎖靈決。然則,最初創制出它的人,用意卻是治病救人,挽留一條條走火入魔的無辜性命。
那人是東壁谷第三十六代傳人——彭傳師。
彭傳師不忍武林奉行的一勞永逸法則,即,見到異化失常的修士,格殺勿論。
要研究使異變者複原的方法,首先要遏制住他們狂轟濫炸的武力。鎖靈決由此被制造出來。
可惜的是,事情的發展并未如彭傳師預想的那般萬事亨通,反而往她絕對不想看到的方向,一路狂奔,并在另一個層面上,加劇了本就強盛的權勢暴政,且借機清空了路上的阻礙者。
對異變者斬盡殺絕的法度紋絲不動,反而是和她同一性别的娘子們首先遭了秧。
大量有才學、有技藝,本有機會跟随前人步伐,走出家門,在江湖中嘯傲風月的娘子,原本可以發光發熱,闖出一番功績,甚至名垂千古,卻被一招鎖靈決打入命門,自此絕了遊俠騎士出門的路。
能夠修正男女差異,彌補後天被苛待的素質的伴生靈被封,娘子們賴以支撐的倚靠遭到架空,與之一同剝奪的,還有她們的心聲、面目以及再也無人問津的意志。
有多少女子在鎖靈決的作用下深受其苦,又有多少鳴劍抵掌的理念未曾騰飛,就重重下墜,支離破碎。
參與了收複吐曜,接援三陽城在内的濁坤地域的巾帼英雄,被鎖靈決套牢,再逃不脫方方寸寸的南域。
就此解甲歸田,遠離江湖,成為無人問津的某夫人、某氏,按照世理推崇的傳統,做他人秀外慧中的妻,為其生兒育女,繁衍子嗣。
葬送同性證道之路的彭傳師,一病不起。醫者不自醫,沒多久就抑郁而終。
在梅影瘦尤自出神的時段,鳳霜落提着交刀,随手剪下一根枯萎了的枝丫,“布鼓雷門,逞工炫巧罷了。哪有一步一腳印的梅醫女闊氣。”
“不過關于栽花方面,倒值得說道說道。要想花兒開得好,就不能在它生長過程中橫加阻撓。否則就會叫植物害了病。使結出的花苞凋萎,自根部腐壞。”
“而危害花朵的真正病竈,卻在培養它的土壤。要徹底地根除,唯有翻新土,破舊害,自根源處蕩除遺害。”
彭傳師贊揚鳳霜落心性之堅忍,卻不贊成她自學成醫,擔任一名醫者。
别看皇室太醫署表面風風光光,侍奉的都是王孫公子;東壁谷名聲在外,端的一副世外高人的面貌。那都是人削尖了腦袋才能爬上去的。
更多人蠅飛蟻聚,栖在底下,腦袋殼都被踩爛了,也沒能冒出頭來喘口氣。
有很多跟她一樣的醫女,遊走行醫,卻不被病患信任。
隻要她身邊站着一個郎君,上到皓首,下到幼童,病人就會将他當做大夫看待。
而她會淪為随行侍奉的奴婢、打理家務的妻子、錦上添花的妾室,乃至于任人亵玩的娼妓,而絕不是一位能夠替人切脈診病的大夫。
醫女得用遠低于市面上出診費的酬金,才能勉強替病人看上病。
不僅要頂着患者不信賴的目光,全程備受質疑,尖酸刻薄,永不斷絕,事後有什麼小病小痛,病患身子骨有哪兒不爽利了,定當是被她所害。
大部分都會直接打上門來,砸爛她的招牌,往她臉上吐唾沫。要她給個說法,借機狠敲一竹竿。
還有不少無賴,貪圖一勞永逸,從此訛上了人。街邊的小童都編起童謠,說“賴醫女,賴醫女,賴上個醫女,下半輩子都不用憂苦。”
梅影瘦既憐恤普天之下的女子養在深閨之中,受禮教束縛,病了、痛了,不能跟兒郎一般,大大方方地請醫者診治,由此贻誤病情,積重難返,又憎恨這作惡的世道,把她們當做□□遊妓,肆意輕薄辱沒,常常妄加揣測、編排她們進入的行當。
如果一個女子擔當傳道授業的恩師,那她一定與學生有染。如果她是遏雲繞梁的歌女,翥鳳翔鸾的舞者,那她一定借此攀龍附鳳,自薦枕席……
不管從事什麼樣的行業,世間女子都會染上同等的污名。被數不盡的人潑髒水,嚼舌根。
梅影瘦暗自傷懷着,逆光庵的比尼丘到來,請鳳霜落挪步一叙。
懷抱着嬰孩的婦人,手臂壓着幼女的抱被。随同的明韻閣弟子恭擅漁言道:“十萬火急,間不容發,還請鳳家娘子見諒。”